迷你版小说完本

首页 >长篇小说 / 正文

仙途漫漫且徐行 (41-47)作者:货书郎 - 长篇色情小说

[db:作者] 2025-08-01 22:23 长篇小说 9020 ℃

         【仙途漫漫且徐行】(41-47)

作者:货书郎

字数:21873

  第四十一回 绿树阴浓 夏日长

  有别于各派将众仙分散各地,天刀门却是全员安居于永立堡,魁首以下,左右两卫为后期小仙,持刀为中期小仙,最末的初期小仙则为扛旗,至于修炼灵气不足均分之难,则是各仙直接离堡,出关砍妖杀兽而解。

  得解忧阁来讯后,四仙聚于主院商议整晚,最终决议由左卫领五位仙子进京,拜见大将军,疏通一二,盼能迎回缺一刀坐镇边关。

  右卫则暂代魁首,帅领门众,准备抵御秋后兽潮,同时派出持刀至西南游侠分会求援,若能请动会长,以他大仙之能,定能安保今年无恙,不过听闻会长远在东陆总会,分会理应只有副会持,即便如此,但凡能多一位筑基巅峰襄助,总能多僵持些时日。

  只是那狮王残暴,若无大仙阻拦,怕是又要伏尸千里。

  正因如此,左卫配长刀,骑骏马,领着五人向东疾驰。

  千里路,快马加鞭,不眠不休,连夜赶,三日半便可抵郢京。

  如此劳,若非天刀门众仙本就终日勤练不辍,怕也是吃不太消。

  夏日郢城,虽不湿闷,但高温直晒,亦能将人烤得通红。 城内店家无不备好冰砖驱暑,奉上凉茶豆汤降火,街道两侧架设草棚遮阳,游客正午多半躲于室内,待日斜降温,才会打伞出门。

  郢城北面环山,本是阻挡外族要塞,不似临淄棋盘规划,是先有村镇,再有瓮城,后建卫塔,再筑高墙,一步一步缓缓扩建,故为环形之城。 最内皇城为心,内圈为机关要府,中圈为富贵豪邸,外圈为市坊门楼。

  聚仙楼位于内圈一环街,楼不高,仅三层,应是避免高于皇城卫塔,不过腹地甚广,甚至能跑马游骑练箭,还能借地予墨甲铁骑,进行小队演对抗。

  前门设有禁制阵法,凡夫若要踏足,没有名帖送入楼内,再由专员解禁引领,是连脚都落不下去的,故有“京城郢居,落脚不易”之趣闻。

  灵种过门,阵法闪微弱青光; 仙子入门,照明亮红光; 小仙上楼,耀夺目金光。 至于大仙亲临,阵已无用,毫无光彩。

  而当凌风跨过门槛时,红茫闪动,漫溢四方,顿时惊动了门卫与街上游客,后者议论纷纷,前者趋前询问。

  “敢问何方仙子临门?”

  “巫县,凌风。”

  “仙子请。”

  凌风跟随门卫入楼,楼内有侍者接过招待,引领穿过大厅,来到左侧客间厢房入座,并奉上冰饮与糕点,而他不过是喝了一口青茶,便有位小仙进房。

  “在下一楼管事,敝姓廖,敢问凌风小仙,为何入楼?”廖管事面善,身宽体旁,举掌相迎。

  凌风连忙站起身,堆笑满容,拱手抱拳:“不才听闻,大楚广纳天下众仙,故而斗胆上门,想把一身艺技,货与聚仙楼。”

  “喔?”廖管事听闻大笑:“哈哈哈哈,来得好,来得好! 坐,坐!”

  “廖管事先请。”

  两人入座,差役入房添茶,再退出关门。

  “聚仙楼开门纳杰,不过不免俗,还是要登记一二,稍后便请小侍领你备案。”廖管事喝口茶,惬意的舒展身躯,放松道:“凌风老弟,我先明白个大概啊⋯⋯你这仙途是自行入门,还是有人引路呢?”

  与廖管事一派轻松模样相反,凌风正襟危坐,嘴角含笑道:“回管事,在下由巫山披星居士领引入门。”

  “放轻松些。”廖管事搧掌:“夏日漫漫,我借你这个入楼时机,偷懒个些许时光⋯⋯等等我小憩片刻,你可别声张喔⋯⋯对了,那居士是你师傅?”

  “非也,是卑仆主上。”

  “喔喔喔,也是筑基小仙?”

  “是金丹大仙。”

  “喔喔喔,那你⋯⋯啥!”廖管事突然瞪眼跳起:“大仙?”

  凌风亦是起身,搔首,肯定道:“大仙。”

  “巫县出大仙? 巫山披星居士竟是大仙?”廖管事嘴张得老大,旋即转身开门,喊了一声,然后又回身,举掌让凌风入座。

  凌风才刚安坐,又有两位小仙入房,一位高傲盘发女士,一位肥胖困盹少年。

  “这是二楼胡小仙。”廖管事指了青衫女士,然后又转向介绍少年:“这位是三楼杜小仙。”

  “幸会幸会。”凌风再度起身。

  “好让两位知晓,凌风仙子的引路人,巫县的披星居士,是位大仙。”

  “喔?”“当真?”

  “居士可愿入楼?”廖管事请凌风入座,门外差役又再度新添两壶茶,并奉上精致果盘与冰镇甜汤,同时又有两位仙子入房,手拿板笏,随时笔记书写。

  “呃⋯⋯”见此阵仗,凌风拘谨了些,歉意的笑笑:“居士已云游四海,不知所踪。”

  “唉⋯⋯”廖管事叹口气,胡小仙面色不耐,杜小仙打了哈欠。

  “好吧,那当他当初可有帮你测过灵根?”廖管事正经了些。

  “听闻居士曾说我是下品灵根。”

  廖管事挑眉,追问:“下品? 那你怎不跟随居士,反来到聚仙楼?”

  “在下原先在黑虎帮做个三当家,后来侥幸遇到居士下山⋯⋯”随着凌风娓娓道来,廖管事频频点头,胡小仙时不时吃瓜喝汤,杜小仙则是干脆打起瞌睡。

  “待我在牛铃村入门后,居士便离村远游,而我则在巫山闭关修炼,直到年初听闻晴雨峰传来动荡,才出关探查,并侥幸目睹楼主风采,顿时心折,所以犹豫再三,才来郢城。”

  廖管事与胡小仙对视一眼,没理会睡着的杜小仙,廖管事点头再问:“你可知披星居士境界如何?”

  凌风苦脸:“不甚清楚,不过以您们重视的态度来看,难道金丹境很难达到?”

  胡小仙鼻音一哼:“孤陋寡闻。”

  廖管事陪笑道:“说句难听的,以老弟下品之姿,怕是终身难入三门,别讶异,而我聚仙楼,其实也就三位大仙而已,好让你知晓,一位在北面,监视着苍狼妖族与边境部落,一位在西面,协助铁墙军抵御兽潮,一位在东南,管控海口航线。”

  “这等事情,竟是在下能知的吗?”

  “诳,都是天下皆知之事,不算什么机密要闻。”廖管事摆掌:“重点是,今后你入了楼,领了差事,若能再将居士招揽入楼,那不论是封官加爵,还是金银财宝,我直接替楼主应下,全都能如你所愿。”

  凌风倒抽口气,然后微微喘息,接着咬牙握拳,再度,不对,四度起身,躬身:“在下定会力邀居士入楼!”

  “好,好,好!”廖管事拍掌大赞,惊得杜小仙睁眼,而胡小仙却眯起眼,似想看穿凌风。

  “那谁⋯⋯”廖管事指了一旁的仙子道:“好好招待凌风老弟,我去找楼主禀报。”

  “同去。”杜小仙揉眼起身,跟随廖管事出房。

  胡小仙盯着记事仙子与恭谨的凌风,若有所思,抬颛:“你方才说那⋯⋯呃,清天云雨宫有两位仙子,可能招来京城会晤一二?”

  凌风袖中拳头暗自紧握,只是脸上不动声色,依旧堆笑。

  “当然,可以。”

  第四十二回 楼台倒影 入池塘

  廖管事没寻到楼主,于是便让仙子领凌风备案入职,挂了一个园艺的闲差。

  园艺非难事,且楼内花草不多,再加上凌风只能在一楼进出,故而打理起来十分清闲,中央大厅呈八卦型,与塔楼一致,每边各有一间厢房,左三间会客迎宾,右三间商议论事,前门无房,后边为主台,差役常驻,负责接待引领。

  柜台左右两侧摆放花卉,左放花之帝王牡丹,右摆花之仙女雪兰,各间厢房分别摆有梅、兰、竹、菊、桂与鹃。 此外,中央大厅的圆桌上,还有一盆冰晶睡莲,也仅有那盆,是凌风不用特别照顾的,但若发现睡莲有苏醒之迹,他可以直接越级通报管事。

  起初凌风每日寻花修叶,装模做样,一副敬业楷模,但几日后,只见差役无事打盹,灵种三两汇聚闲聊,就连仙子也时常坐于厅里嗑瓜,看闲书,听小曲。

  于是凌风巡视一圈花草后,便也融入众人,闲里偷忙。 偶尔还会协助引领凡夫入楼,像是有来预借校场的军士、借阅藏书的勋贵、试用新式器械的官员等等。 有时真的是闲到发慌,他便会到街上晃荡,只是那夏日艳阳高照,逛街得避开午时,较好出楼。

  某日,凌风趁着暑气消散,昏黄之际,上街恣意漫步,行至外环,见一家生意兴隆的酒馆,便登门替众位小仙买些清酒小菜,等候菜馄饨之际,听闻身后一桌含怒议论之声,便不自觉的拉起耳朵倾听。

  “欺人太甚!”

  “怎不直接冲进去?”

  “噤声。 这种事是能到处嚷嚷的?”

  “有差吗? 我们早就被当成笑话在酒楼茶馆流传了。”

  “那⋯⋯”

  凌风背对那桌,看着他身前尴尬的小二,努嘴问:“我身后那桌是怎么回事?”

  小二抬手拭汗,欠身:“大侠稍待片刻,菜快备齐了,至于那桌啊⋯⋯昨日听闻是不懂礼数的乡下莽夫,不用理会。”

  “闲来无事,当作打发,讲讲呗。”

  “好勒,是昨晚我听隔壁小李说的,有几位粗汉竟直闯将军府,也不想想这京城脚下,哪能这般行事呐,不要说硬闯了,连门都没摸到,在大街上,就直接被京军给团团包围,那个阵仗之大,隔了几条街都能听闻。”

  “这般闹事?”

  “可不是呐,所幸将军仁慈,没直接把这群莽夫给打杀了。”小二压低声音。

  “喂!”

  身后传来大喊:“那小二,胡乱嚼什么舌根!”

  “啊!”小二缩脖,没想到那群粗汉耳力这般好,连轻声细语都能听晓,便一溜烟跑进后厨避难。

  凌风转身,见那五位劲装刀客拍桌起身,上衣无袖,展露臂膀,虎背熊腰,长刀挂腰。

  “在下凌风,见过五位侠客。”凌风展颜露齿,抱拳寒暄。

  “莫听那小厮胡语。”应答之汉,面肤黝黑,左手插腰,右手按腹,不论哪手,均近刀柄。

  “敢问众位好汉是?”凌风上前几步。

  “在下咏鸣。”“咏武。”“咏兴。”“咏义。”“咏鼎。”

  凌风见众人与自己约莫同境,释出好意:“不知几位兄弟,遇到什么难处?”

  五人犹疑,散了怒气,却不知谁要先答。

  “这样吧,小弟在聚仙楼处理杂活,若几位哥哥有意,可随我进楼商议一番,好过在酒馆让人笑话。”

  刀客们互视点头,唤小二前来将饭菜打包,连同凌风本来外带之馄饨,众人携盒提篮,一同穿街过环,直至日落无晖,才走回内圈。

  凌风领头,先入门,举掌相迎,几人跟随入楼,昏暗中,红光阵阵,又引得左右街坊惊奇注目,尤其最后一位跨步的咏鸣,赤彩凝实,已有转金之机。

  楼内差役见众人进楼,客气引导至左侧最里间的大房,凌风又遣人去唤廖管事,自己则将小菜温酒,分送到大厅里散坐仙子的桌上,又送进右侧房内给几位仙子,再与几位灵种玩笑闲话。

  分送完毕,走回左侧里间寻那些刀客,不过才刚进门,便觉气氛古怪。

  凌风抬眼,微笑询问:“廖管事呢?”

  “不在。”胡小仙坐于长桌尾端主位,左侧三位,右侧两位,刀客不发一语,看着桌上菜肴。

  “这几位是⋯⋯”凌风正要介绍,胡小仙就举起秀掌打断。

  “我已知晓,是天刀门的仙子。”胡小仙今日换了青衫,改披黄绮,盘绕发髻也放了下来,显得随性几分,只是眉宇间的高傲仍未减少半点。

  “是。”凌风点头,拉椅入座右侧末端。

  “你将城内晃荡仙子领进楼,是对的。”胡小仙细眉上挑,薄唇轻启。

  一句话,便将凌风与刀客本来不错的关系,打破。

  凌风尴尬干笑,对左侧首位咏鸣欠身,准备开口,却又被胡小仙抬掌压下。

  “你们傅左,昨晚已被招入将军府,静候便是。”胡小仙,仰头,以鼻视人:“在他出府前,尔等便在此安置,楼后有客寝,无需担忧。”

  “嗯⋯⋯”咏鸣抬眼,缓缓沉声:“⋯⋯我等已安置于外环客栈。”

  “退房便是。”

  咏鸣张嘴,说不出话。

  “怎么? 不能退?”胡小仙眯眼,双手环胸。

  咏鸣吸口气,吐出两字:“可退。”

  “嗯。”胡小仙阑珊挥手,起身,看了一眼桌上饭菜竹篮,绕桌走向门旁,正要踏出时,转头对凌风道:“那谁⋯⋯下次挑好一点的馆子,外环的菜噢⋯⋯”

  凌风正要起身致歉,他身后的刀客却抢先站起,拔刀。

  “敢向小仙讨教几招!”

  凌风暗道'坏了',转头一看,却是咏义满脸通红,双手握拳。

  “哎呦。”胡小仙掩嘴偷笑,乐得前后摇晃。

  一人起,众人立,各个面色不豫。

  凌风见胡小仙笑眸里藏的得意,见如此明显的挑拨兴事之计,竟也能让天刀门众一头栽入,顿感棘手万分,却一时也想不出缓解之法,只能看着众人饭不吃,菜不咽,快步跟着胡小仙移驾到楼后的演武场。

  甫入夜,天色灰蒙未深,广场已是灯笼高挂,火炬燃焰。 聚仙楼正后方铺石砖供众人演武,左侧厢房阁院错落能安顿百人,右侧荷池曲廊赏景能游赏四季。 再往外,环形半圈,由右往左,分别为杂物仓柜、器械甲库、经书阁院、丹药鼎房、符箓宫殿。 再后,一大片跑马牧地,左林小丘可猎野味,右湖水池可钓鲜鱼。

  此时六人立于楼后砖场,胡小仙双手环胸,五刀客手按刀柄。

  “不是我要小瞧你们啊⋯⋯毕竟差了一个境界,一起上便是。”

  “天刀门没有这种道理。”咏鸣摇头,率先踏步:“请小仙赐教。”

  “行吧。”胡小仙从袖中掏出洁白手套,一掌一只,左手套上,卷起右手宽袖,右手再用牙咬手套拉紧,随即勾手,让咏鸣进攻。

  咏鸣提气,大步冲上,手悬刀柄,直至近身才压低身形,迅速拔刀!

  刀光一闪,胡小仙后仰两寸,轻松避开,随即欺身,出拳。

  白拳出脱如电,咏鸣才刚要转刀回防,拳已逼脸,只能侧头躲开,拳风划脸而过,瞬间擦出一道红痕。

  咏鸣刀转,由下往上疾撩,此时两人极近,若是这招落实,刀锋定会将胡小仙划成两半,但刀柄才刚刚上挪半分,咏鸣就被狠狠踹飞。

  刀客在空中凹身,撞上边柱,滚落场缘。

  胡小仙收起单脚,打了哈欠,让其他人接着上场。

  凌风苦脸看着四人分别上前挨揍,一个比一个凄惨,咏武被甩飞,腹部遭击,撞倒火炬; 咏兴晃身欺敌却被肘击长刀脱手,再遭胡小仙借力,直接推飞落入荷池。

  或许是看到他们狼狈模样,胡小仙玩性大起,又再将咏义与咏鼎,纷纷踹入右方池塘,引得水花四溅,噗通作响。

  “唉啊唉啊⋯⋯”胡小仙抱腹摇头,脱下手套,甩到一旁观战的凌风身上:“赏你了,回头再给我买副手套。”

  “遵命。”凌风接下,欠身。

  “甚是无趣呐⋯⋯”胡小仙移步回楼,沿路漫笑。

  咏鸣以拳撑地,吐出瘀血,吃力起身。

  凌风跑上前,将水里的几人分别拉出池塘,只见他们一身污泥,臭味呛鼻。

  “跟几位哥哥赔罪,小弟真不知是胡小仙当职,多有得罪,万分⋯⋯”

  “打住。”咏兴举手制止,拧转衣袍。

  “唉⋯⋯咏鸣已输,你们为何还轮番上阵呢?”凌风纳闷,问咏义与咏鼎。

  “不出刀,意难平。”

  “就算明知不敌?”

  “就算明知不敌。”

  凌风看着五人,虽是一身狼狈,眉宇间却毫无挂怀。

  “凌风没见过兽潮吧?”咏鸣以手背拭去嘴角残血。

  凌风摇头,刀客相视,接着大笑。

  笑声朗朗,出院破云。

  第四十三回 水晶帘动 微风起

  “当。 当。 当⋯⋯”

  佛寺钟声响,早课证拜佛。

  夏日光亮赶人醒,部众用斋前叫板,食不语。

  蝉声如浪传入院,戒律背书游经海,诵不绝。

  巳时,出坡。

  “众位师兄师姐,咱们这回得加紧点,把麦子收一收,好再种点蔬果甜菜。”

  “劳烦各位了!”“加把劲!”“呼呼⋯⋯”

  僧侣卷袖持镰在田里挥舞,春麦饱满累累低垂,众人虽是忙得满头大汗,却也踏实欢心,丰收年岁,总是好日子。

  出家众由住持领头,带着僧人收割麦穗,在家众的居士们,则以长带幼,协助包装运送、添茶递水。

  群众群力,忙至未时才歇息用斋。

  “不曾想,住持竟也亲自下田挥刀。”

  “多一人,便多一份力。”

  “午后继续?”

  住持那满是泥土的双手,捧着木碗,喝口水,才摇头道:“先诵经,讲课,待日头没那么赤,再来。”

  “原来寺院生活也挺忙的。”

  “居士可待得惯?”

  “荒闲是一天,繁忙是一天,不论如何,总要过的。”

  住持双眼微张,放下碗,面上苍老的皱纹,推起弧线:“嘿嘿嘿,居士与佛有缘,要不,剃度出家得了?”

  潇月摇头:“在下念的可是道藏,非是佛经。”

  住持摆手,站起身:“佛道,道佛,不论哪种,总是劝人为善的。”

  潇月放下筷,舀水洗手净面,也挺起身:“我还以为住持会跟我打机锋,没想到只是换句话说。”

  住持迈步往寺院前行,佝偻身躯,走得慢,走得稳:“哪有那麽多佳言名句,好好过好每一天,就是修行了。”

  “这般简单?”潇月跟上,落后半步。

  “简单?”住持顿了一步,才又继续走:“走路时走路,不语。 用斋时用斋,不言。 收割时收割,不谈。 这样简单吗?”

  潇月微微皱眉:“走路时不语? 那我们应该不能交谈⋯⋯”

  诵经时诵经,拜佛时拜佛,一次只做一件事,心无旁骛,即为,修行。”

  “嗯⋯⋯”潇月颔首:“人心不足,总想兼顾多事,漫步交谈、用斋闲聊,就连独处打坐、诵经、抄书,脑里也会想着其他事,如此看来,竟是⋯⋯不太简单。”

  “居士悟性不低,真不皈依我佛?”

  两人回到院前,寺院不大,大门上挂着'蝉农寺'的匾额,蝉字小,农字大,歪歪斜斜,像是顽童之笔。

  “我本以为是坐禅之禅农。”潇月驻足,仰头:“结果竟是夏蝉之蝉农。”

  住持哈哈大笑,跨步入院,回头道:“开山祖师不识字,闹了笑话,但我等后辈子弟,却也没想着要改就是了。”

  潇月颔首,进寺。

  蝉农寺西北一千两百里左右,永立堡。

  午后雷雨滂沱而下。

  有客披蓑至。

  敲门送帖,入堡。

  拜帖辗转几人后,最终落到右卫手上。

  右卫独臂持帖,缓缓至于桌前,闭目养神,待闻脚步声响,才起身迎客。

  客随晏官家踏入主院大厅,脱下蓑衣给一旁侍女,再甩落几滴雨水,才上前拱手:“解忧,费参议,拜见天刀门,李右卫。”

  “孤身前来?”李右卫指了一旁木椅,请费参议入座。

  “是。”两位侍女上前,蹲身,替费参议脱鞋除袜:“啊! 这⋯⋯”

  “无碍。”李右卫坐回厅中右席,主位与左席自是悬空:“雷雨打湿了一身,如此较为俐爽,但可别以为我等粗鄙便是。”

  “不至于。”待侍女卷起费参议裤管,擦净双足退下后,他也从原本的局促,转为坦然,赤足商议:“敢问李右卫,兽何时至?”

  “一个月,前锋先到,两个月,大军压境。”

  大厅内,中央三椅只有李右卫在席,左右两侧各摆木椅三张,费参议坐于左侧首位,管家晏叔安于右侧首位,两人身后还各有两位侍女肃立。

  不待费参议言语,又有两位持刀莽汉入厅,坐于管家一旁两张木椅。

  李右卫举掌介绍,右二席与右末席:“典扛旗,廖副旗。”

  费参议点头致意,再询:“目前可有布置?”

  “铁墙军的斥侯已出城探查,我等众堡仍在抢收夏粮,有几位弟兄协防军备器械,作为信使,往返军营与各坞堡。”

  “去岁阁主与魁首重创狮王,今年他可会再来?”

  “⋯⋯”李右卫沉默,看向晏叔,后者领会,接话道:“不论天候,不管强弱,每年必来,这回应当也是。”

  “如此谁将挡之?”

  “好让费参议知晓,傅左卫已进京晋见将军,若能放了魁首回堡,自是无碍。”晏叔银发稀疏,混浊双目,偶透精光。

  “楼主巴不得天下之仙,全数入楼,怎会放人?”费参议摇头,打消了众人的想念。

  “参议可有对策?”

  费参议转头看了侍女,李右卫醒悟,抬颛挥手,让几位侍女退下,待主厅只剩五仙,费参议才站起身,环视一圈。

  “劫狱。”

  晏叔咬唇不语,典扛旗铁面怒张,廖副旗熊掌紧握,李右卫哑然失笑。

  “参议是要让敝堡与大楚为敌啊?”晏叔面有难色。

  “解忧阁来劫狱,天刀门只需从旁协助即可。”

  “还不是一样。”典扛旗甚觉荒唐。

  “难到尔等便坐视魁首坐穿牢底?”

  “魁首是大仙,楼主若还讲理,定会放他出来。”李右卫淡然道:“这也是先前魁首愿意鼎助老阁主的原因。”

  费参议深吸口气,站起身,或许是赤足关系,不太高,却显瘦,青衫卷袖,浓眉清目,侃侃而论:“解忧阁曾经做过估算,天下虽有亿万苍生,但大仙之数,约莫也才四、五十位。 南齐朱雀院有两位,青蟒府则有四位,而大楚呢? 聚仙楼三位,捆魔牢两位⋯⋯”

  也就是说,大楚官府少了南齐一位,加上捆魔牢那两位,其中一位得长驻天牢,镇压刑犯,另一位负责四海缉捕妖魔,所以聚仙楼应当得再加一位大仙,才能稳固东南西北四个方位。 目前北方逍遥剑仙,一人一剑,在剑冢与狼妖中间遨游⋯⋯”

  “东方呢? 花扇公子如同百宝库般,一人身家可抵一国,坐镇于海口。 西方我便不用多说了,铁墙将军身旁那位断情仙姑,是他能领军冲锋的底气所在,唯独,漏了南方。”

  “南方有大漠横隔。”晏叔插话道。

  “是。”费参议点头,润嗓继续:“虽说齐楚相安数百年,但眼下,大将军已老,墨甲铁骑又没有将帅之才,你说铁墙将军与镇山将军,都没有一丝想法?”

  晏叔皱眉,典扛旗抓头,廖副旗咬牙,李右卫索性闭上了眼。

  “为了大楚国事安稳,楼主定有布置,镇山将军虽说年资与功绩都比较高,但他还在东北与熊族厮杀,虽有净明宗协助,但那毕竟就只是一座道观⋯⋯应是抽不开身的。 所以,反倒是因为狮王去年受伤,使得今年兽潮来势较弱的铁墙将军,能抽出空挡,寻机入主上将军府。”

  “如此一来,简楼主若要放出魁首,那麽条件,肯定就是要他入主铁墙军。”

  “这⋯⋯”廖副旗苦一张脸,纳闷:“有啥不好?”

  典扛旗亦是摸不着头绪。

  “铁墙将军是铁墙将军,天刀门魁首是天刀门魁首。”费参议耐心解释:“我知道边境坞堡与铁墙军属于共存共荣的关系,但天刀门可悉心照顾永立堡上下五千户安危,铁墙军却要守卫西线战事,若与大局无碍,那一城一堡的兴衰覆灭,便不是重点了。”

  “若魁首不愿入军,那便要枯坐大牢?”李右卫睁眼,沙哑开口。

  “难得有机会将大仙捆绑在军方官府中,楼主不会错过的。”

  “若等上将军府传位后,也不会放魁首出狱?”典扛旗不再抓头,魁武肌肉鼓筋。

  “大将军约莫是还有几年的⋯⋯自是也有可能让少主继位,只是如此一来,先不论镇山、铁墙与墨甲三大军系是否愿服,巡洋、暴尘、游骑等军系,怕是又要蹦跳一阵了⋯⋯”费参议坐回木椅,摇头道:“虽说楼主仍在,最终定能安稳国势,但你们⋯⋯能等多久? 边境居民,能等几年? 少了一尊大仙压境,每年要死⋯⋯刀碑要再立多少?”

  “计将安出?”晏叔沉声。

  “此计⋯⋯”费参议双眸眯起:“声东,击西。”

  李右卫盯着费参议,轻声道:“细细讲来。”

  第四十四回 满架蔷薇 一院香

  楚国东南,沿海三郡十县,靠山吃山,倚海讨海。

  滨海郡,烟鲨县。

  有一渔夫,人唤阿德,辛勤出海,时而渔获满船,偶尔空船而归,扣除税赋、贡品与贷利,左省右贴,大抵能与老母和妻小五口,勉强温饱。

  丁税是由里正收纳,统一由村长上缴给县府。 贡品是什一所得,上供给海神龙王,由村民自主前往龙王庙奉献。 贷利则为天险派仙人,借予县民资金钱财,仅需缴纳三分利,便能贷款巨资,不论是买船修网、急病就医、婚丧喜庆所需,都能解燃眉之急。

  夏风由南向北吹拂,迎来湿润水气,气撞岸山而聚云成雨,绵延整季。 大洋暖流亦是沿岸由南往北推进,巨型渔轮结队乘流而上,至北海郡与南下寒流交汇渔场,捕获鱼群,待冬季再顺季风而南归。

  阿德本来也是跟随轮船,夏季出海,冬季返乡,跑了三五年后,积攒些钱财,便在老母与媒婆劝说下,迎娶临村小娘,隔年生了一对双胞姐弟。 家里人一多,便难以终年跑船,所幸贷了款,买艘小船,在沿岸捕捞渔获。

  白日海风吹向岸,不利出航,所以渔夫多半是星夜三更,乘着陆风离岸,在漆黑中靠着一盏油灯下网,粗网补大鱼,细网拦小鱼,网捞浅水鱼,捞捕之船,在天光乍亮之际,便会收网回岸,赶往市集贩售新鲜鱼货。

  阿德孤身一人是网不赢同行的,他只能更往外驶些,下钓竿补深海鱼,深海鱼较贵,但也难抓,若有补获,便能售得好价钱。 而他家祖传不少鱼竿,折断些许,传至他时,仅剩六支,买船时又多补了四支,凑成十竿,只要能有过半收获,当日便不算白跑。

  只是深海鱼找点、下钩、收竿,颇为费时,往往天黑出门,若赶不上傍晚最后的陆风停歇前反岸,那便会直接在海上再睡一晚。

  再说那两姐弟,白日整天看不着阿爸,傍晚时便会在岸边翘首等待,若阿德回港,便会冲上船,兴高采烈的帮忙扛大鱼,若等不到,便会在阿嬷的叫唤声中,垂头丧气的回家吃晚饭。

  阿德每每在海上倦了、乏了、累了,便会想想两姐弟的笑颜,如此便能振奋一二,仿佛肩上的酸痛,腰背的旧伤,都不翼而飞。

  这日午后,钓竿已放,海风徐徐慵懒而拂海,波浪阵阵顽皮而规律,让刚饱食餐盒的阿德,昏昏欲睡,忽地。

  线绷。

  阿德跳起抓竿,探头而望,海浪摇摇仍不见踪迹,收线扯竿却是一点也拉不动,阿德吐口气,大笑,知晓这是中大鱼了。

  耐心与大鱼拉拉扯扯一阵,费得一身汗水冒肤,才瞧见海中一点黑影,阿德评估线距与黑影大小,惊觉这大鱼恐怕⋯⋯是鲨。

  他们的县名可不是乱取的,偶尔也会听闻邻舍抓捕大鲨,但自己这小船能碰上,却是第一回。

  阿德再继续消耗鲨鱼力气,待他累得直喘时,决定一鼓作气,猛收鱼线,钓竿顿时弯折成弧,成圆,成刀。

  “啊⋯⋯”阿德咬牙,松线,再拉,再收,又松,再扯。

  随着巨鲨上浮,阿德也喜上眉梢。

  “啪。”

  竿断。

  “不!”阿德慌忙去抓,却什么也没捞着⋯⋯

  鲨鱼甩尾,撞了小船,引起一阵晃荡,接着又下潜无影。

  遭大鲨扰了鱼群,怕是再难有所获,但阿德不死心,又继续等待,直至日落,才鼓帆乘风回港。

  不过阿德那扫兴之心,在看到港边的女儿时,便烟消云散。

  “阿爸!”小女蹦跳。

  “鳗儿。”阿德展露笑颜,不过心中也微微纳闷,往常结伴而行的儿子鲣儿,这回怎么没来?

  “阿爸!”鳗儿不等渔船靠岸,便着急的大喊:“家里来了叔叔讨钱,阿爸快回家!”

  阿德听了一惊,两三下将缆绳抛系港栓,箭步跳下船,一把抱起鳗儿,三步并两步,飞奔回家,沿路鳗儿还不停催着快些,快些。

  临港之村,小而杂乱,傍晚昏黄时分,街上已少有人迹,待阿德冲到家门时,便见着老母与两位大汉对峙,鲣儿在一旁叉腰拦门。

  “喂!”阿德大喊一声,让众人转头。

  “德哥回来了。”老母抬头,欣慰一笑。

  两位汉子不哼一声,冷眼看着阿德,阿德则是减速止步,喘着气,放下鳗儿,摸摸鲣儿的头,再让老母将两小带进家门,自己才回身:“怎么回事?”

  “这月的利息。”左边那汉伸手。

  “明天给你。”

  右侧那汉皱眉:“已经迟了两天。”

  “王大哥。”阿德看着右侧那汉:“这七年来,我虽偶有拖延,但总是都有缴利的,今日本能钓到一条大鲨,无奈竿子老旧,断了,明儿肯定能缴纳。”

  “⋯⋯”两汉对视一眼,左汉不耐道:“你前天也这样讲,昨天已经让你逃了一回,今天又讨不到钱,若你明天又在海上不归,是要我俩再等你几天?”

  “不会的,我等等就去找林叔,今晚我跟他的鱼船出航,明儿天光刚亮就回岸,待领了零工之资,便直接去堂口寻两位大哥缴利。”

  两汉又互视一眼,再看了看阿德身后,那窗内的两个扮鬼脸姐弟,姓王的汉子才犹疑道:“若明早你没来⋯⋯”

  “定会去的。”

  “口说无凭。”左汉摊手,面色倨傲:“再不还,你家那两个小鬼,得挑其中一个来堂口当小厮跑腿。”

  “诳⋯⋯这怎么⋯⋯”阿德不自觉的握拳。

  “不然让你家婆娘来帮厨也行。”

  “不妥不妥。”阿德急得如热锅蚂蚁。

  “行。”身后传来女声,却是阿德之妻开门,白肤素面,纤瘦娇小,双手抓上阿德右拳,凄苦道:“我家德哥明日若没去缴利,拙妇便去滚刀堂做几回厨娘,代偿几分利。”

  “嘿。”王汉子嗤笑:“别弄得一副可怜样,欠钱还债,天经地义,若不是小娘色衰,否则⋯⋯嘿嘿⋯⋯”

  “喂!”阿德怒目,挺身。

  “哇,好吓人啊!”左汉故作受怕,接着捧腹猛笑。

  两人大笑中,对着左邻右舍大喊,若阿德明日不还利,林小娘便要去滚刀堂帮厨,确认邻户都听清后,再踩三七步,左摇右晃离去。

  阿德瞪他们的身影消散于黑幕中,才转身致歉。

  林小娘抱了抱丈夫,抬手握拳,抵在阿德眉心,压了压,揉了揉,待抹平那深锁眉头,便拉他进屋吃饭。

  一家五口聚桌用餐,孩童转眼便忘了烦忧,吵吵闹闹,老母已见过大风大浪,亦是陪孙儿玩闹,只有阿德带着忧心与歉意,望着妻子。

  饱食,阿德先行睡下,众人收拾干净后,也逐一入寝。

  待更夫出巡,阿德便起身准备外出。

  开门前,回首看了看家人,却发现妻子也跟着离床。

  “别担心。”林小娘上前,拉了拉阿德双手:“我还有一条金饰。”

  “那可是⋯⋯”林小娘伸手堵住阿德之嘴。

  “德哥你还记得前几个月,谢了的墙花吗?”

  “嗯⋯⋯”攀附在墙上,开满了一整面,甚是好看。

  “起初你还想除掉那些刺人藤蔓。”林小娘跟丈夫出门,指了指在月光下的屋墙绿藤:“待明年春末夏初,再一起赏花可好?”

  “当然。”

  阿德猛点头。

  “嗯。”

  是夜,阿德跟随林叔渔船出航。

  再无归。

  第四十五回 夫因兵死 守蓬茅

  丑鼠在追踪人贩。

  根据墨蠹殿的情报,沿海几县近年失踪的丁户,都跟海岸黑帮有着隐密的关系。

  地方堂口势力多半都是拉帮结社,招纳地痞无赖,主要靠着经营酒馆与勾栏获利,再加上商铺收租,成为金流,并杠杆买卖,扩大利润。 因为仰赖当地居民经济与消费,甚少会做出杀鸡取卵的勾当,其中人口买卖便是其一。

  而会行此犯忌的恶徒,多半是跨域的黑帮,他们主要靠着运送商货跑南走北,无根据地,较不受一方的兴衰限制,故有拐卖幼童、走私军械、贩售丹毒等游走黑暗的暴利行径,此等官府当然是严加缉捕。

  按理来说,国泰民安,风调雨顺之时,这等黑帮发展便会受挫,可怎知近年来,东南沿岸的丁口却是逐渐下降。

  若是黑帮在甲地逮人,乙地售出,那在乙地的人口户数,应当得增加才对。

  这种事,官府是很难查的,地方父母官,好比知县,顶多按户册去查,却难以找到隐匿在黄册之外的丁口。 而这等事,仙门也是不太管的,人多人少,不过都是几十年的事而已,一闭关,一眨眼,什么沧海桑田,什么悲欢离合,都只是云烟罢了。

  只有眼线遍布酒楼勾栏与贩夫走卒的解忧阁,才会知晓这其中的阴暗。

  丑鼠便是行走在沟渠中的暗影。

  老阁主那句,金丹以下皆可杀,听着豪气万丈,但要他去杀,却是一个都杀不了的,路见不平那种侠义,向来都不是他会做、该做的事情。 相反的,潜藏在阴暗中,探听情报,再上交给天干仙众去拔刀相助,那才是他擅长、熟悉的事。

  但可别误会,他是十分尊敬老阁主的。

  本来他还在想,老阁主走后,解忧阁若散了,该怎么劝劝上头。 却不知,新阁主却是个接地气的,虽然他不知道那座'桥'该怎么搭,怎么建。

  不过听来,想来,应当是件值得去做的事。

  值得。

  值得,那便够了。

  东南沿海三郡十县,人口微减,而临郡却没有增加,且不是三天两周之事,而是长年累月的缓缓消逝,这种变化,如不是有心细细探查,寻常官府只当是自然之事,也只有乙两这种边境出身的仙人,才会耗费精力埋首追踪。

  其实按照筹算殿的意思,本来还想再查一查跨郡越国的物流,但耗费甚巨不提,想来这也不是一般黑帮能做到的事,而能做到的,更不是眼下的解忧阁,再能去招惹的。

  于是天干仙子从十县的海量情报文书中,抽丝剥茧,找到了天险派有着几条不明的金流。 为此,丑鼠伏在天险派的周围群山,探查每一个能够进门的路线。

  丑鼠的隐匿之技,传自解忧阁秘术,只要别遇到仙人,一般江湖人士,断难发现。

  天险派有个雅称,唤作依山傍海,掌门是炼气仙子,若情报无误,应是卡在中期,许久未进,收进派中的子弟,多半也都是缺乏天资的凡夫。

  若偶有灵种入门,不是慕名去拜见聚仙楼的大仙,花扇公子,就是投入楚国东南最大的仙门,妙音阁。

  丑鼠在山岭中已蹲了好些时日,仍是毫无所获,想着再等两天,便要放弃探查。

  正当他寻思眼下该换条山径隐身时,却瞧见几辆马车摇晃上山。

  听那喝吆声,应是采买食材鱼货的车队,两马拉一车,车棚罩布,他前些日子已看过几回。

  丑鼠静静看那五车十人从眼前经过,突然闻到一阵怪味,是鱼腥?

  不对。

  丑鼠无声吊上尾车,趁着无人注意,一个闪身从林中翻进棚内。

  昏暗之中,勉强瞧见蔬菜堆叠几篮,海鱼几箱,再往内⋯⋯

  丑鼠倒抽口气。

  躺了三具死尸。

  正当他要抽身离去,突然一具尸体翻起,并将他怀中一位昏睡女童举到丑鼠身前,满脸恳求。

  丑鼠无声摇头。

  坐起的男子嘴型无声道出“拜托”两字,将女童强塞到丑鼠手中。

  丑鼠犹豫回首,见棚外无人探查,马车仍然照常前行,便咬牙想上前搀扶男子,不料对方却推开他,指了自己的下身。

  定眼一看,却是血肉模糊。

  无奈之下,丑鼠压低声音问:“怎会如此?”

  男子不答,浊目含泪,再用嘴型,无声道“快走”。

  丑鼠听了听车外之声,确认再三后,才又掀布跳出,无声落地,飞身入林,怀中女童依旧昏迷未醒。

  若他鼻子没有失灵,那五辆马车,应有三辆载着死尸,只是都用鱼腥掩盖,让寻常人士不易辨认而已。

  丑鼠飞快下山,沿途左拐右藏,好不容易奔回据点小宅,总算才松了口气。

  他振笔疾书,并将密信系在三只信鸽脚上,送出窗外,忙完后才试着唤醒女童。

  “醒醒,欸,醒醒。”丑鼠摇着躺在木板床上的女童。

  “嗯?”女童挣扎醒来,一脸困惑,接着惊吓大叫:“阿爸!”

  “莫慌,你阿爸把你塞给我,让我逃离,小娃,你可知你阿爸到底怎么了吗?”

  “阿爸! 哇放开我,我要找阿爸! 呜呜呜! 让我去找阿爸!”女童又哭又闹,又蹦又跳,逃下床,欲奔户外,丑鼠不得已只能将她抓定在木椅上。

  “安静!”丑鼠大喝,狰狞面目吓得女童惊讶收声,他连忙道:“快告诉我你阿爸怎么了。”

  女童愣了愣,见那黝黑丑汉,将她按回座椅,凶恶之颜,令人胆寒。

  “你是谁?”女童哭音颤抖。

  “不重要,若你好好跟我说你们发生何事,说不定我便能去救你阿爸。”

  听闻可救阿爸,女童擦了擦眼泪,却怎知擦抹不尽,又哭哭啼啼道:“我半夜装睡,偷偷跟着阿爸到港口,趁大家不注意,一起上了渔船⋯⋯后来阿爸发现后,也没骂我,呜呜⋯⋯后来大家开始捕鱼,我便在一旁拍手,没想到,没想到⋯⋯突然嘣一声! 好大声,到处都是白烟,好可怕! 大家都在大叫,我还差点跌落海中,是阿爸把我抱起,叫我闭气,但我好怕⋯⋯呜呜,后来⋯⋯后来我便昏了过去。”

  “嗯⋯⋯”

  “叔叔,求你带我去找阿爸可好?”

  “你叫什么?”

  “阿爸都叫我鳗儿。”

  “嗯,你阿爸⋯⋯我先带你去找阿母。”

  “那阿爸呢?”

  “你⋯⋯鳗儿先回家,莫让你阿母担心,我再去找你阿爸。”

  “叔叔你方才好凶,你怎么知道我们家在哪?”

  “我不知,所以鳗儿得帮忙指路。”

  “叔叔你去找阿爸时,能不能让我跟着?”

  “好。”

  “叔叔?”

  “嗯?”

  “叔叔你有些丑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

  “如果你带我找到阿爸,我便不叫你丑叔叔。”

  “好。”

  丑叔牵女寻阿母,代清偿,泪伴童音犹逞强。

  右卫敲门探遗孀,发抚恤,孤身缝衣恨那,好景不常。

  “大嫂,临秋之际,弟兄们得再奔赴沙场。”

  “我知。”

  “王哥儿的月给,嫂嫂得再亲自去县府那儿提领。”

  “知晓。”

  “若无事,小李便先告退了。”

  “嗯⋯⋯”

  李右卫缓缓退出房舍,大嫂仍在修补那一件件棉袄,竟是一眼都没瞧那桌上的钱粮,自然也没有去看那右卫的进门退房。

  典扛旗见右卫离屋,上前跟随,漫步往下一家去,他手捧着麦袋,压低声音道:“右卫,我还是不同意。”

  右卫不答,拐弯又进了一户人家,待几句慰问后,再退离。

  “右卫,那是条毒计。”

  右卫单手接过扛旗手上的袋子,继续前行。

  扛旗仍不死心,追上再道:“参议只是出谋,我等却要背那骂名。”

  右卫终于停下脚步,转头问:“这回得发几户?”

  扛旗愣了愣,回身看那跟在身后的侍卫,又数了数推车上的粮食与铜钱:“四十六户。”

  “嗯⋯⋯若两三年没有大仙坐镇,又得多发几户?”

  “呃⋯⋯右卫,不能这样算,我等战死那是男儿的豪气,大伙也不是吝惜性命的,就算掉了头颅,不过就是碗大的疤,是吧。”

  右卫看了看壮若黑熊的典扛旗,静静地问:“永立堡,五千两百三十三口,全都拼死在兽海中,也不足惜?”

  扛旗正欲开口,右卫再问:“若是如此,方才你怎不进门发月给予嫂子?”

  “呃⋯⋯”典扛旗苦脸难答,举步跟上又往前走的右卫。

  许久,才缓缓低喃。

  “嫂子的眼神,硌得慌。”

  第四十六回 麻苎衣衫 鬓发焦

  武杰在夜林后撤。

  他犯了忌讳,不,应说他们整队都犯了忌。

  铁墙军于三座雄城之外,又插立数座营寨,最远一座,安于雾林之缘。 夏末之际,广撒斥候暗探,由北至南,往西全面探查兽军动向。

  西面森林山脉绵延百里,大山群峰无数,斥侯五人一伍,三伍一队,武杰隶属捌风队中伍,与北面的玖云队和南面的柒雨队,共同负责中央雾林之况。

  探兽军之法有三,首要回传敌情,次要保存性命,掩盖行踪最不要紧。

  与人对敌不同。

  斥侯若想保命,什么刀不离身,遮蔽气息云云,都不甚重要,只要不落马,就能飞速撤离,但万一坠马,那⋯⋯两条腿是怎么都跑不过四条腿的。

  武杰此刻,正迈动双脚疾赶。

  “呼呼⋯⋯呼呼⋯⋯”

  探查兽军动静,可不能在夜间窥探,人眼在夜里能观察之距,远远不敌兽眸,更何况,自古人族均是日落而息,惟兽族却有夜行之妖。

  武杰透过弦月的一点微光,于漆黑树林,夜奔。

  “踏踏⋯⋯踏踏⋯⋯”

  哪怕武杰脚步再轻,在密林中也有如锣鼓。

  汗如豆,脚如铅,武杰回想午间他们在山沟下马休憩时的粗心。

  若依往常经验,离他们整顿之地,还得再往前几十里才会看到兽迹,且正午亦不是妖兽出没之时,于是几人便将马儿散落林间。

  正当众人啃食军粮之际,其中一匹马儿躁动不安,大伙微感诧异时,鬣狗群已然包围众人,发起突袭。

  伍长瞬间拔刀大喝,另外两人赶忙举刀相迎,一人却已被拖入林中哀嚎,武杰运气好,他当时正在安抚焦躁的坐骑,见兽群冲出时,立刻翻身上马,举蹄踢腿,踹飞几只鬣狗。

  待众人好不容易击退鬣豺之围,五骑已伤了两骑,五人损了一人,伤了一人,伍长让派一员去跟前后两伍报信,并包札伤员,又让再难驰骋之马,朝着反向离去,以作干扰。

  他们在原地待到日斜,报信之人却仍未归,伍长将情报分写数份予两人,武杰将其藏于胸腹,接着伍长果断下令,迅速撤离。

  伍长跟伤员双人一骑,武杰领头,朝着边寨急驰。

  跑没多远,便听闻到喊叫声,伍长令其拐弯朝声赶去,救援了同样被围的后伍,又是一阵刀光血影,两伍汇合,仅剩五员,所幸并成一伍,共同后撤,至于最深入的前伍,怕是凶多吉少。

  不过慌忙之际,后伍没驱离受伤的坐骑,伤员也未包札,滴落的血渍与飘散的腥味,便是让豺妖追上来的主因。

  于是伍长身后的伤员,跳上淌血的马儿,连同血流不止的另一位同袍,反身断后。

  残阳下,人嘶吼,兽嚎叫,尘土乱扬,生死只在刀锋齿刃之间。

  待他们将要冲出密林,距离营寨不过三十余里时,忽地,黑影窜出,一掌扫来。

  武杰连人带马被搧飞,身后伍长与后伍之员双双举刀迎敌,武杰重摔落地,急忙起身,想再扶马而立,却见马首早已扭断,惊愕之余,朝黑影望去,只见一头巨熊拦路,举掌扛刀,刀刃在它双臂上砍不出任何伤痕,只有火花四溅。

  巨熊猛冲,伍长两人便如同武杰方才之境,双双遭撞飞。

  伍长在空中飞腾时,朝武杰大喊:“撤!”

  武杰犹豫片刻,伍长落地翻滚数圈又喊:“别回头! 跑!”

  黑熊一口咬上另一位在空中的斥侯,那人也是硬气,一声不吭,反手抽出腰间小刀,猛然扎入熊眼,熊妖发怒甩头撕咬,顿时肠破腰折,血洒如泉。

  武杰转头拔腿狂奔,不再留恋。

  此等妖兽,非是斥侯队伍能敌,走一人,是一人。

  武杰已非新兵,服役三载,从小卒到老兵,再选拔入斥侯,不论是刀枪武艺,还是弓马骑射,均是熟稔,但要他在夜林里长跑三十里报信,心中不免惴惴。

  常、急、强,三类行军,是军伍必之课。 若让他放开来跑,三十里约莫一个半时辰便能抵达,可这是在森林里,树木草丛无数,且高低起伏不定,还要放轻音量,跑动之时,武杰按着胸口,想着最糟的打算。

  黑影幢幢,树摇叶晃。

  武杰翻过小丘,跨过横木,尽力维持喘气韵律,只要气息不乱,脚步不停,便仍有希望。

  “呼呼⋯⋯踏踏⋯⋯呼呼⋯⋯”

  喘气,踏步,喘气,踏步。

  “呼呼⋯⋯踏踏⋯⋯哈哈⋯⋯呼呼⋯⋯”

  武杰双瞳睁大,哈气声是犬类之音,但他没回首,只是在跑动间,抽出腰间小刀。

  “呼呼⋯⋯哈哈⋯⋯踏踏⋯⋯呼呼⋯⋯”

  哈气声逐渐逼近,武杰扯断身边树枝往后抛,脚掌落地时耙起土石向后扬。

  “哈哈⋯⋯呼呼⋯⋯踏踏⋯⋯”

  武杰猛然急煞蹲身,豺狼从他头顶跃过,他举刀往上急刺,顿时割破豺腹,豺狼往前摔落翻滚,不待细看,武杰继续起身再跑,毫不恋战。

  夏夜无风,汗如雨。

  三十里路,血铺道。

  武杰越跑越喘,脚步越踩越重,他已数不清砍了多少只鬣豺狼狗,但却很清楚,挡下兽牙的左臂,已有两处咬伤,闪避不及的右背,有一道爪痕,腰侧被冲撞几回,肯定也是瘀青满布,大腿小腿抓伤无数⋯⋯但还能跑。

  他还在跑。

  抓着胸口,已能瞧见远方的火光。

  掏出情报,用皮革包覆,止步,俯身,双手挖土,埋入,掩盖,再用脚踩踏数回,点燃火折,抓起一旁枯枝落叶,聚堆成篝,洒了磷粉,让火光炸出亮白,不及继续再跑,便赶忙举起左臂,挡下扑来的鬣狗。

  一刀捅入它的脖颈,但却甩不开仍紧咬的残尸,索性将瘫软的鬣狗当成肉垫,隔开又冲上来的两只豺狼,小刀跟狼爪撞出星火,武杰扯开嗓子大吼,发出这一路奔行以来的首次呐喊。

  “啊啊啊啊!!”

  三两鬣豺被喝退几步,武杰终于甩下左臂上的尸体,又再吼叫,鬣狗窜回密林,豺狼却低下头颅,前肢微微颤抖。

  武杰正想往前挥刀吓退豺狼,却猛然醒悟,急忙回身。

  方才那头巨熊已近在咫尺,双足挺立,厚掌轻挥,小刀便弹飞无踪。

  独眼盯人,满齿腥红。

  咆哮咬下。

  边寨星火起,高台狼烟冲入云。

  夜间鼓点将,全营着甲刀剑枪。

  营寨将领向西窥视,边关将军朝西眺望,牢底魁首面西沈思。

  牢房门开,有菜饫之香,却无送菜之声。

  缺一刀犹闭眼。

  “想好了?”

  睁眼,看那楼主羽扇纶巾,风姿卓绝,一副天下尽在覆手翻云间。

  缺一刀看着地上的三菜一汤,沉声:“你不怕我出尔反尔,远遁而逃?”

  楼主长发如瀑垂于双肩,搧动袖袍清出一席空地,缓缓盘膝而坐,并将菜饧往前推送。 缺一刀看了看,若他没记错,楼主坐下的位置,与上次清明那回,分毫不差。

  “逃去哪?”

  “天下之大,任我遨游。”

  楼主微微一笑,再问:“游多久?”

  缺一刀愣了愣才道:“少说个百八十年。”

  “之后呢?”

  “而后自是⋯⋯”

  缺一刀沉默,一身武夫劲装早已换成麻衣素服,夏日虽热,牢底倒是冷清。

  楼主淡淡道:“百八十年后,还有多少故人能与你同饮?”

  缺一刀脑中闪过晏叔、左右两卫、持刀等人的脸孔。

  “三百年后,你还能叫得出名之人,大概⋯⋯也只剩我等这几位跨过三门之人。”

  断情仙姑、逍遥剑仙、花扇公子,三人的身影在缺一刀思绪里回荡。

  “五百年后⋯⋯若你能进了四门⋯⋯那也只剩我了。”楼主指了餐盘:“捆魔牢灵气全无,多少还是得吃点。”

  “这就是九位老祖不愿大动干戈之因?”缺一刀没看餐盘,直视楼主双眼。

  那眼,深黑无垢如婴,双眸圆亮如月。

  “再重的恩怨,一百年消不了? 两百年? 哪怕是再深的仇恨,千年后,也都会淡去。”楼主见缺一刀始终不动筷,于是便伸手夹了菜叶,送入口中,眯眼咀嚼。

  缺一刀见楼主吃得津津有味,摇头道:“阁主为凡夫留了一丝想念,坊主替仙凡建了一块天地,说到底,一位由下而上,一位由上而下,路虽不同,所求却是相似的。”

  楼主再伸筷,尝了尝豆干。

  “即便如此,都能刀刃相见,拼个你死我活⋯⋯”缺一刀叹口气:“但若要说恩怨情仇能淡,确实,恨难久,哪怕是杀父屠族之恨,我在砍了几万只畜牲后,好像也就⋯⋯那麽回事。”

  缺一刀微微阖眼:“但,道,不同,我道心纯粹,仙途便无阻,拔刀,挥刀,灵转自如,但若道心有碍,便难寸进。 说到底,道不同不相为谋,九位老祖就算不拳脚相向,却也各求己道,不相往来。”

  “所以?”楼主放下筷。

  “简旻轩。”缺一刀横眼直扫,以口挥斩:“奈何以百姓为刍狗?”

  牢底无窗。

  楼主却觉狂风迎面。

  发飞扬。

  第四十七回 桑柘废来 犹纳税

  楼主与魁首对坐于牢,静思量。

  简旻轩手上无卷,腹满墨,缺一刀腰间无鞘,语成刀。

  饶是楼主学富五车,国举榜眼,仍觉此题,不好答。

  “已是⋯⋯许久,不曾有人喊我姓名。”楼主莞尔。

  缺一刀没接话,仍待答。

  “我能引经据典,但想必不是你要听的。”简楼主望着缺一刀的双眼,一道疤贴眼而下,犹难掩鹰眸威压,另一痕则在嘴角,再添两分魄力。

  “知你心念苍生,但想来不是你想听的。”简旻轩侧头,看着左上方牢顶空无,翻卷回忆。

  旻轩幼时,仙魔乱世才刚落幕,各界元气大伤。 十位老祖殒了三位,重伤两位,才将魔尊给净化,天下十二门,有三门几乎全灭,众仙纷纷闭门谢客,留下百废待兴之地与凡夫俗子。

  东陆陷入战国格局,纷纷扰扰几百年,仍未歇。 西洲北楚军阀割据,各路豪杰雄霸一方,南齐则分裂内战,左右两齐相互撕咬。

  魔是净了,兽是退了,但人间,怎么却更乱了呢?

  彼时老楼主重伤难愈,大楚皇室虽在,却如木偶,威信尽失。

  “我记得⋯⋯十二吧,不,十三岁时金榜题名,好久以前的事了,那时楚国百废待兴,任我施展拳脚,不过是做了些成绩,便有了好大的名头,于是被礼聘进京,才十五就入阁成了宰辅,当时我想,治国若烹小鲜,不过尔尔⋯⋯却不知,政令难出郢城,各地军阀虽无分裂之名,却有割据之实,我在郢城看似风光, 实则⋯⋯孤臣无力,无可奈何⋯⋯”

  “当时我问了问老楼主,人间纷乱,仙门何以静好?”

  “他只是咳嗽。”

  “于是,二十筑基后,我便辞官,走遍大楚南北,去寻找那可力挽天倾的英主,我在北方听闻金戈铁马的锣鼓,在西方见过易子而食的悲歌,在南方看到黄沙大漠烟灭万物生机,最后在东方鱼龙混杂的黑市找到了家道中落的游骑将军⋯⋯四十年,耗费了四十年,我倾囊鼎助将军横扫各路军阀,最后回郢挟楚皇以令诸侯。”

  “我以为,从此大楚就能国泰民安。”楼主轻轻一叹,接续道:“唯独漏了光阴流逝寿有限,将军薨而新政息,天下乱而群雄起,到头来,人生一甲子,我竟似白忙一场。 那时,我一夜迟暮,皓首龙钟。 不过,我老,楼主却更老⋯⋯”

  “我再问老楼主,若是‘分久必合,合久必分’,要仙何用?”

  “他看着我,以问回问,若仙无用,何不出世?”

  “于是我在聚仙楼闭关修行,看着雄主换霸主,枭雄替英雄,人间沧桑不再碰,也是侥幸,在第三个甲子之前,入了三门,凝炼金丹,而北楚依然动荡,军阀依旧在,只是新人换旧人。”楼主看向缺一刀:“我当时看着躺在病床上的老楼主,恳求他让我再试一回,凡间有我,无我,都一个样,若天下大势,竟真的难以变动,那麽最后再让我任性一回,应也无妨。”

  “我请南方大巫落雨成泽,在漠北又添大湖阻拦南齐; 再请妙音阁白娘子于东南建港,在海口拉起远洋贸易航道; 又请净明掌门镇守边关,使北方兽族难以寸进。 如此⋯⋯”楼主微微一笑:“不管世俗动荡,只要仙门无事,那,天下便无事。”

  “四百多岁,我从老楼主手中接过楼钥,临终前,我再问他。”

  “只因仙门镇守各方,凡俗才能分久必合,但若是众仙皆殒呢?”

  “老楼主走之前,留了一句话,他说:‘五百年有圣人出,一千年有魔尊降’。”

  “百年圣人出,千年魔尊降。”楼主看着餐盘,闭眼:“我看着王添财在南齐开了聚宝坊,又看着吴虑在西方建立坞堡,但他们都不是圣人。 剑仙、公子、仙姑,依序入楼,他们也不是圣人,我五百岁时,又进了郢城。”

  “楚皇对我说:‘天下若再乱,将有新皇开新朝。’”楼主睁眼,点头:“这句话我同意,但北楚换北秦、北燕、北赵、北魏,又有何妨? 只要仙门安在,那便无碍。”

  “我本来是这样想的。”楼主感慨:“但楚皇却说:‘我让元婴皇祖听你差遣,只换熊氏千秋万代。’”

  “我说,没有不灭的王朝,也没有永世的仙门,兴衰轮替才是大道。”

  “他说,南齐姜轻鸿已破丹成婴,合纵拓跋寒墨也道胎育婴,你还要等什么?”

  “我说,我在等圣人出。”

  “楚皇说,你,简旻轩,就是圣人。”

  “我摇头。”楼主摇头,回想:“寸功未立,经言未书,德性未树,何以成圣?”

  “楚皇说,天下安稳,魔尊不出,即便你不称圣,万家百姓⋯⋯也替你生祠。”

  “我说,我不需祠寺,只要楚皇不再掌权。”

  “那日,楚皇交出玉玺,我请刚建军的铁墙将军入郢,为首任大将军,创上将军府,后续让有德有望之共主,接替其位。 再化名南华,写下《道途》,流传仙凡,又把聚仙楼搬入郢城,广纳天下群仙。 也是那年,我踏入四门。”

  楼主稍顿,而缺一刀终于开口:“说完没?”

  楼主轻笑:“差不多了,其实我并非漠视百姓,为了芸芸众生,我入世三回,首次徒劳,次回令仙门各安一方,最后这次更让大楚安稳三百余载,只要魔尊不出,那麽下一个千年,应也是甚无大碍。”

  缺一刀轻笑一声:“你想成圣?”

  楼主闭眼,再缓缓睁眼:“不需要,不重要,也⋯⋯不必要。”

  缺一刀再笑几声:“挺好的,真的,我指你的故事颇好的,至少比我在市坊听到的种种传说,还要更有‘人味’,但偏偏⋯⋯我不喜欢。”

  楼主嘴角微扬,不怒不恼。

  牢里空荡,四面灰壁石砖斑剥,无床无窗,无桌无椅。 一地麦秆与稻穗,一盘热菜已转凉,一人蓬头垢面发出油,一人出尘如画颜如玉。

  “讲了一堆,东拉西扯,嘿⋯⋯”缺一刀抓了抓脸上渣,不屑:“不敢接招?”

  楼主收敛笑意,眯起双眼,似要将魁首看穿。

  “老祖们,老的老⋯⋯”简楼主用极低的声音轻喃:“伤的伤⋯⋯只有轻鸿一世磨枪,欲穿天,只有寒墨机关算尽,叩门扉。”

  缺一刀屏气,毫无灵气的地牢,此刻竟有霜寒之魄。

  简旻轩一字一句,接招,还招。

  “但我能,后发先至。”

  “化・魂・为・神!”

  光阴凝止,空间冻结。

  缺一刀惊愕窒息。

  郢城外有捆魔牢,解忧阁有困囚楼。

  牢有三府五院,楼有两观一塔。

  铁塔锁链缠绕左右两观,链上布满符,观墙不开窗,塔壁无接缝。

  塔共五层,底层无牢,二层往上依序关押囚犯恶徒。 塔楼内昏暗无光,仅有火炬挂墙,风不通,视不佳,臭四溢,硕鼠与蜚蠊横行,蚊虫与蛛蚁盘窝。 刑徒从腾闹至安分,约一旬,再从认命至枯寂,约一年。

  吴忧接任至今,才过一季,理当新关之囚,尚留几分力气,若要探询,仍需牢卒守卫。 这日,一位老郎中便在牢卒护卫下,躬身退出四层的一间圆木牢栅。

  栅门才刚关好,老郎中身后的乙两就上前两步,拱手。

  “如何?”

  “骨已削,待外伤愈合,便无大碍。”

  乙两从栅栏间隙窥探里头的身影,微微点头:“要多久?”

  郎中蜡黄的脸孔上留着山羊胡,想了一下便道:“快则一周,慢则半月。”

  乙两从墙下取下火炬,举到栏缝,眯眼细看。

  “哑门?”

  郎中摇首,右手捻胡:哑门揽全身阳气,为督脉之钥,既已伤了颈后,自是舌强而不语。”

  乙两凝重几分,不再看,回身探询:“可有解方?”

  “金针浅刺关冲穴,或能缓解一二。”

  “谢过钟大夫。”乙两拉着郎中的手,一起下楼,小心搀扶。

  “我还没老到需要⋯⋯唉⋯⋯随你。”钟郎中缓步落梯,塔楼内狱卒眼跟移而身伫立:“我不管少阁主跟你在谋划什么,但那强吞筑基丹的甲士,已经废了。”

  “不还有一位吗?”

  “那也是揠苗助长。”

  “时不我待。”乙两苦笑,与钟郎中并肩踏出困囚楼。

  钟郎中前脚才刚离楼,赵参议后脚便至。

  “殿主,卑职得去一趟滨海。”赵参议身形微福,脸圆而净白,只有黑圈眼袋酷似乙两。

  “喔? 人贩有落?”

  “是,正好调虎离山。”赵参议握拳,稍显激动。

  乙两皱眉,夏末熏风午后吹,越吹,汗越落。

  “人手不足,己士未全,让申猴多带几人护你一二。”

  “遵命。”

  “对了。”乙两看着告退的赵参议,提醒道:“天险派若与官府勾连⋯⋯”

  “正好闹大。”赵参议赶忙接道。

  “若背靠九大仙门⋯⋯”

  赵参议一愣,随即答道:“我等迅速撤离。”

  乙两摇头,举起如柴之臂,搭上赵参议右肩,看着他盈满血丝的双眸。

  “不,还请赵参议⋯⋯以身殉道。”

  赵参议张大嘴,久久无言。

  良久,才将乙两的手给挪开,抱拳。

  “赵某,拜别殿主。”

  身躬如桥。

小说相关章节:仙途漫漫且徐行

搜索
网站分类
标签列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