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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初一回忆 (4) 作者:Dtyjnzz

[db:作者] 2025-12-24 10:46 长篇小说 3600 ℃

【我的初一回忆】(4)

作者:Dtyjnzz

  第4章 告白篇

  我是被一种黏糊糊的感觉弄醒的,不是热,虽然七月四川的清晨,空气已经像浸了温水。是那种从身体里面渗出来的、甩不掉的湿腻。

  意识还没完全清醒,下面的感觉就先到了。那里又硬又胀,传来一阵阵磨人的酸涩。不是想尿尿的那种胀,是更深处、更顽固的一种存在感。

  迷迷糊糊睁开眼,房间里还是暗的。只有窗帘缝隙透进来一点像泡久了的茶叶水那样沉闷的青光。

  我伸手去摸,指尖碰到龟头,已经变得湿湿的,冰凉地贴在皮肤上,我这才彻底清醒过来,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

  不是尿床,比尿更黏,带着一种淡淡的、说不上来的腥味,我知道那是什么。

  初夜之后,我的身体好像打开了一个闸门,变得不受控制。

  过去夜里会硬,早上会硬,现在连睡梦里,它都自顾自地醒来。

  “它怎么还记得?”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,我自己都觉得荒唐。

  我撑起身子,坐起来。

  短裤因为勃起被顶起一个明显的帐篷。

  我低头看去,它向上翘着,深紫色的龟头已经从内裤边缘顶出来一截,冠状沟卡在松紧带上,把那圈布料撑得紧绷绷的。

  几根青筋在表面凸起、搏动。

  龟头前端那湿痕还在扩大,黏液甚至已经流到了小腹上,让我感觉到湿凉。

  我呆坐了一会儿,然后轻手轻脚地爬下床。地板微凉,光脚踩上去的时候,下身那种胀痛感更明显了,几乎能感觉到血液在里面一下下地跳动。

  走到窗边,我掀开窗帘一角。

  外面还是那片青灰色,楼下的路灯在晨雾里晕开一团团昏黄。

  世界安静得可怕。

  就在这片寂静里,昨晚那些被我强行压下去的想法,又像水底的淤泥一样,悄悄翻了上来。

  我转身走向书桌。蹲下去按电源键的时候,起身书桌边缘不小心碰到了下面那个还在勃起的东西,一阵酸麻让我差点叫出声。

  开机画面亮起来,WindowsXP的进度条缓慢地爬。我坐在椅子上,盯着屏幕,手心开始冒汗。

  QQ登录,杨颖的头像,依旧顽固地灰着。

  我的心往下沉了沉。昨晚睡觉前,我最后看了一眼,它就是灰的。现在过去了七八个小时,还是灰的。

  对话框还停留在我们前天的聊天记录。她最后一句是:“明儿见”。

  我盯着那三个字,脑子里闪过她在教室里说这话时的样子,马尾晃着,眼睛弯成月牙。

  可现在,这个灰色的头像像个黑洞,把所有的光都吸走了。

 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手指在键盘上悬着,指尖冰凉。

  打出一行字:“你昨天怎么没上线”,删掉。

  又打:“你还好吗”,删掉。

  再打:“我有点担心”,还是删掉。

  最后,我只打了两个字,几乎是闭着眼按了回车:“在吗?”

  消息发出去的瞬间,我就后悔了。

  太蠢了。

  这两个字干巴巴的,像在质问,又像在哀求。

  我想把它收回来,但那消息就那样挂在对话框里,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个字躺在对话框里,像一个笨拙的、无处可逃的证据。

  (现在打字的我,手指停在键盘上,想着,要是当时有撤回功能就好了,我至少能假装那阵慌乱不曾发生。但或许,正是因为没有,那个清晨的笨拙和恐慌,才被原封不动地保存了下来,成为记忆里一个清晰的、带着毛边的切片。人生也没有撤回键。有些事情一旦做了,它就会住在你的身体里,变成汗,变成黏腻的分泌物,变成清晨五点惊醒时胸口发紧的感觉。它随时会出来,用你最熟悉的生理反应,提醒你:你做过的事,永远都在那里。)

  发送之后,世界变得更安静了。

  我盯着那个灰色的头像,耳朵里只剩下主机风扇的噪音和自己咚咚的心跳。

  每一秒都被拉得很长,长得我能看清屏幕上的每一粒像素。

  就在这片死寂的、令人窒息的等待里,一个词,毫无预兆地、像根冰锥一样扎进我的脑子:

  怀孕。

  瞬间,像有人用冰水从头顶浇下来,我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。

  手脚开始发麻,胸口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攥住,喘不上气。

  冷汗从后背、额角沁出来,而小腹上那片湿黏的冰凉,此刻变成了某种可耻的、罪恶的证明。

  我僵在电脑前,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灰色的头像,脑子里却全是可怕的画面:杨颖的肚子慢慢大起来的样子…她爸爸妈妈暴怒的脸…我爸爸抡起的巴掌…学校开除的通知…所有人指指点点的目光…

  这些碎片胡乱拼凑,最终汇成一个结论:我完了,我们都完了。

  不行,我得知道“怎么办”。

  我几乎是扑到键盘前,动作大得椅子发出刺耳的响声。我俯下身,脸快要贴到屏幕上,手指因为颤抖好几次按错了键。

  我在百度搜索框里,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:

  “nv生第一次会不会怀运”

  删掉重来。

  “女生第一次会不会怀孕”

  回车。

  搜索结果跳出来的时候,我第一眼看到的不是答案,是广告。

  最上面几条写着“无痛人流” “学生优惠”。我心跳停了一拍,赶紧往下滑。

  然后是百度知道的问题。很多很多问题。

  “和女朋友第一次做爱,没戴套,会怀孕吗?”

  “我才16岁,上周和男朋友做了,好怕。”

  “求助!月经推迟两天了,是不是怀孕了?”

  每个问题下面都有回复。有的很简短:“有可能”。有的长一点,讲什么“排卵期” “安全期”,我看不懂。但有几个回复特别刺眼:

  “一次就中的概率很大”

  “告诉你爸妈吧,等死”

  “自作自受,现在知道怕了?”

  我像掉进了一个满是怪兽的世界。

  每一个网页都在吼叫“危险”、“后果严重”、“一辈子”。

  我拼命地看,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进去,只捕捉到那些最刺眼的词:“死亡”、“子宫损伤”、“人生毁了”…这些词像烧红的钉子,一下下钉进我的眼睛。

  我点开一个回复多的帖子。

  发帖人是个16岁女孩,和男朋友做了两次,现在月经晚了五天。

  下面有人骂她“不要脸”,有人让她“赶紧吃药”,还有人说“你这个年纪怀孕很危险,可能会大出血死掉”。

  大出血。死掉。

  这两个词在我眼前晃。

  我仿佛看到了杨颖,不是在我身下哭的那个杨颖,是躺在白色床单上、脸色惨白、身下全是血的杨颖。

  是我害的,是我那根东西,我射进去的那些…

  我深吸一口气,又搜:“13岁怀孕怎么办”。

  这次跳出来的更可怕。有新闻标题:“13岁少女怀孕七月才被发现,险些丧命”。

  我后背的冷汗一下子全冒出来了。房间明明不热,我却觉得闷得喘不过气。我往下拉,看到一条百度知道的回答,是一个医生说的:

  “少女初潮后…已有排卵可能…怀孕概率与成人无异…一旦怀孕,发生宫外孕、流产、大出血的风险极高,严重可能危及生命。”

  我看不懂“宫外孕”,但看得懂“危及生命”。

  完了。

  真的全完了。

  我完全代入了。

  好像那个发帖求助的16岁女孩就是杨颖,下面那些冷漠的、咒骂的回复,就是明天将指向我们的手指。

  我仿佛已经看见杨颖捂着肚子倒下;看见她妈妈哭喊着撕打我;看见我爸妈把我行李扔出门外;看见学校公告栏上贴着处分决定…

  呼吸越来越困难,胃里一阵阵发紧。

  世界末日,大概就是这个样子。

  不是因为天塌地陷,而是因为你知道自己做了一件无法挽回的错事,而惩罚的阴影正从四面八方合拢,你却连它具体是什么、什么时候来都不知道。

  那种悬空的、等待惩罚的恐惧,比任何确定的疼痛都更难熬。

  就在我被自己想象的画面吓得快要崩溃,手指无意识地在网页上乱点,眼睛死死瞪着屏幕上那些可怕的文字时——

  “嘀嘀嘀!嘀嘀嘀!”

  QQ消息提示音,毫无预兆地、尖锐地响了起来!在死寂的清晨卧室里,这声音简直像一道炸雷。

  我浑身剧烈地一抖,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。心脏先是停跳,然后疯狂地乱跳。

  我猛地看向屏幕右下角。

  是杨颖!她发消息了!

  那个灰色的的头像,在闪!它变成了彩色的!

  那一瞬间,脑子里所有恐怖的画面、所有嘈杂的警告声,像潮水一样“哗”地退了下去。

  世界重新变得清晰,我能听到窗外最早的鸟开始试探性地叫了一声,我几乎是扑过去点开那个闪烁的头像。

  聊天窗口弹开。她的回复很简单,只有一个字:

  “嗯。”

  就这一个字。但我盯着它看了足足十秒钟,随后手忙脚乱地在键盘上敲字,生怕她下一秒就消失:

  “你…你还好吗?”

  发出去后,我觉得太刻意了,像在试探。赶紧补了一句:

  “昨天没看到你上线”

  过了大概一分钟,她的回复来了:

  “昨天好累,身上没力气,洗完澡就睡了(困)”

  她加了一个系统自带的“困”表情。

  我看着那个表情,脑子里突然就能想象出她说这话时的样子,一定是撅着嘴,带着点抱怨,但眼睛还是弯弯的。

  然后陷入沉默。我想找话说,又都不知道该说什么。那些平常打闹的话,现在说出来都觉得别扭;真正想说的话,又沉得提不动。

  最后,还是她先打破了僵局。消息发过来,字斟句酌:

  “后天下午,你有空吗?”

  “这几天都待在家,觉得好闷。”

  “要不要,去走走?老公园那里?”

  我想都没想,秒回:“好,几点?在哪碰面?”

  发完,又觉得太急切了,想掩饰一下,憋了几秒,补了一句更蠢的:“你…还好吗?”

  这次她回得很快,带着一种熟悉的、让我心头发颤的语调:

  “笨蛋(敲头)(敲头)”

  她用了两个系统自带的“敲头”表情。

  (可能要像年龄比较小的读者解释一下,那个年代,不光QQ,整个互联网都还没有表情包,要最直接的表达情绪,一般都是用系统自带的表情,或者直接用符号表示,比如“…” “=。=”等。完了,我感觉我已经变成老登了,居然还要解释这些东西)。

  这两个“(敲头)”,一下子就把她从屏幕那头拽到了我眼前。

  我几乎能看见她微红着脸,又有点气恼,又拿我没办法,最后只能笑着骂一句“笨蛋”的样子。

  就像以前在教室里,我把她的笔藏起来,她找到后,转头瞪我时,眼角弯弯的模样。

  就是这一句“笨蛋”,和那两个笨拙的敲头表情,让我一直紧绷的、冰封的神经,“咔”地一声,松了一道缝。暖流混着酸涩,涌了上来。

  然后,她的消息又来了:

  “六点?吃了晚饭,在KFC门口?”

  “好”

  对话到这里应该结束了。但我盯着屏幕,又打了一行字:

  “那个…你吃过早饭了吗?”

  发出去我就想扇自己耳光。这什么蠢问题。

  她回:“还没呢,刚醒(困)”

  “我也是”

  “那快去吃饭吧,笨蛋(再见)”

  “嗯,后天见”

  “后天见(微笑)”

  头像暗了下去。她又下线了。

  我关掉电脑,站起身。走到窗边,拉开窗帘。阳光一下子涌进来,刺得我眯起眼睛。

  七月清晨的阳光已经很烈了。楼下有老人在打太极拳,有姐姐提着菜篮子走过,有小学生背着书包去补习班。

  世界好像随着她的出现,又回到了它原本的样子。至少,看起来是这样。

  而我,在阳光下,转过身,打开房门,对着爸爸妈妈的房间猛的一嗓子:“妈妈!给我50块!我和同学出去玩!”

  ……

  我应该是提前了整整半个小时到,地点是约定好的KFC门口。

  不是我想提前,是我在家里一秒钟也待不住了。

  从前天早上在QQ上收到那个“嗯”和“去走走”的邀请开始,我的魂就好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拴在了这里。

  家里的每一样东西。

  书桌上摊开的暑假作业、冰箱的嗡嗡声、晚饭时爸爸妈妈交谈的声音。

  都像在无声地拷问我,让我坐立难安。

  我需要一个地方,一个既不属于家也不属于学校的地方。

  KFC门口的地砖被太阳烤了一下午,有些白花花的,蝉在行道树上拼了命地嘶叫,不舍即将结束的白天,把空气都叫得稠了。

  汗从我的鬓角、脖子后面不停地渗出来,短袖的后背很快湿了一小块,黏腻地贴在皮肤上。

  我手里紧紧攥着妈妈给我的50块钱,纸币很快就被手心的汗浸得发软、发黏,像要化掉一样。

  我没法在一个地方站定,只好在门口来回地走,从玻璃门走到台阶边缘,再折返,眼神却死死盯着她可能会来的那条路。

  脑子里一团乱麻,各种念头毫无逻辑地冲撞:

  “她会不会不来?”

  “见面第一句话说什么?”

  “钱会不会带的少了?”

  “她…她还好吗?”

  时间像糖稀,流得极其缓慢。

  我盯着地上的砖缝,看着远方依然升起的扭曲的热浪,焦急变得不再是一种情绪,它成了我呼吸的空气,黏糊糊,热烘烘,无处可逃。

  每看到一个远处走来的身影,我的心就猛地一提,然后又沉沉落下。

  不是她。

  那个穿花裙子的姐姐不是,那个背着书包看起来刚放补习班的小孩不是,那几个勾肩搭背抽着烟、看起来像高中生的混混也不是。

  然后,她出现了。

  就在那条被树荫覆盖的人行道尽头,一个白色的、小小的身影,正朝这边走来。

  距离还远,我看不清脸,但那个身影,像一道准确的密码,瞬间解锁了我所有的感官。

  世界的声音,那些蝉鸣、车流、远处的喧哗,忽然退得很远。

  甚至我自己的心跳,也被抽走了大半。

  所有那些抽象的、庞大的、杂乱的问题:“怎么办”、“算什么”、“会怎样”,像被按了删除键一样,奇迹般地消散了。

  不是解决了,是暂时不重要了,像被一道更强的光照射后,暂时隐入了背景。

  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更具体、更尖锐的悸动,从心脏的位置炸开,迅速窜遍四肢百骸。我的世界忽然变得极其简单,只剩下一个事实:

  她来了。

  她还愿意来见我。

  我下意识地挺直了因为微微佝偻着的背,眼睛却像被磁石吸住,看着她从人行道那边走来,马尾随着步伐轻轻晃动,和在学校里、在课间跑去接水时一样的节奏。

  她低着头,看着路,表情很平静,甚至有点寻常。

  就是那种放暑假出来见同学的寻常。

  她越走越近,我能看清她穿的是一件很寻常的白色短袖,布料看起来很轻薄,是我没见过的校服之外的衣服。

  黑色短裤的长度到膝盖上面,露出她小麦色、线条匀称的小腿和凸出的膝盖。

  她走路的样子,看起来也很正常,一步一步,踩在地砖上,很稳,没有瘸,没有奇怪的姿势,没有小心翼翼。

  这个发现,让我觉得也许,也许没那么严重?

  也许她真的“还好”?

  这个念头像一口清凉的气,终于让我憋了半天的胸腔,稍微松动了一点。

  但紧接着,更汹涌的心跳补了上来,咚咚咚,敲打着我的耳膜。

  安心和紧张并不矛盾,它们同时攥紧了我。

  我的心跳随着她的距离越来越近,越来越快了,但原因变了。不再是焦虑,而是一种更纯粹的、近乎晕眩的紧张。

  她走到了我能看清表情的距离,额头上有些细小的汗珠,鼻尖也亮晶晶的。她也看见了我。

  我们的目光撞在一起,不到半秒,像两颗高速飞过、险些相撞又迅速错开的石子。

  她脸上立刻扬起一个笑容。

  那是我熟悉的、带着点大大咧咧的、仿佛永远没心没肺的笑容,嘴角弯起,露出一点点牙齿。

  但我清清楚楚地看到,就在我们目光相碰的那一刹那,她的眼睛倏地亮了一下,像暗夜里突然被火柴擦亮的瞳孔。

  那点亮光稍纵即逝。

  她飞快地垂下了眼睑,睫毛盖下来。

  与此同时,一抹极其浅淡、却无比真实的红晕,从她的脸颊两侧悄然晕开,一直蔓延到耳尖。

  在健康的小麦色肌肤上,这抹红并不十分显眼,却带着灼人的温度。

  她先开口了,声音努力拔高,试图保持住那种脆生生的、属于“课间杨颖”的语调,但尾音有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,被淹没在夏日傍晚的燥热空气里:

  “哟,毛刷!这么准时!”

  我像个生锈的机器,脖子僵硬地点了一下,喉咙里挤出干巴巴的一个音节:“嗯。”

  然后,又陷入了沉默。

  不是安静的沉默,马路上汽车的喇叭声时远时近;远处老公园里隐隐传来小孩的嬉闹和家长不耐烦的呵斥,这些声音把沉默填得满满当当,又让沉默显得更空。

  我们面对面站着,中间隔着一米多的距离,像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。

  这条河是那晚暴雨里沉重到能压垮一切的秘密,是混合着汗味、泪水和血腥气的记忆,是百度页面上那些冰冷的医学术语带来的、尚未散去的恐惧。

  任何普通的问候,在此刻都像是一种亵渎或逃避。

  这沉默大概持续了十秒,也可能只有三秒,或许更是瞬间,但汗水顺着我的脊柱沟往下流。

  杨颖忽然抬起手,在脸边扇了扇风,目光很随意地飘向旁边的KFC。

  “热死了…”她嘟囔着,然后用一种混合了随意、俏皮,又带着一丝极不易察觉的试探的语气,侧过脸看我:

  “诶,毛刷,你请我吃个冰淇淋呗?”

  我几乎是立刻就点了头,动作快得像条件反射:“好。”

  好。行。可以。都行。

  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些最简单的词。

  我们没有商量“怎么走”,就自然而然地同时转身,朝着KFC的方向,并排走去。

  她推开门先进去,我跟在后面。玻璃门很重,我伸手去扶的时候,指尖差点碰到她的后背,又在最后一厘米猛地缩了回来。

  随即而来的是冷气混合着炸鸡和消毒水的特有气味,室内的凉爽与室外的闷热形成强烈反差,让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

  店里人不多,已经过了饭点。

  收银台后面站着个年轻女店员,正在整理餐巾纸,几个高中生模样的人挤在角落的桌子旁谈笑着。

  我们径直走向柜台,我手伸进裤兜里攥紧那张湿软的50块钱。

  然后,我就看到了柜台旁边立着的那个彩色牌子,上面用活泼的字体写着:

  “清凉一夏!甜筒冰淇淋,买一送一!”

  我的脑子“轰”地一下,刚才路上那点可怜的平静瞬间粉碎,随即又被各种疯狂的念头塞满:

  “买一送一…”

  “通常是给情侣的…或者好朋友一起分享的…”

  “我们俩,现在,一起来买‘买一送一’的甜筒…”

  “柜台后面那个姐姐会怎么看我们?她会觉得我们是…”

  “初中生?早恋?她会不会笑我们?”

  “万一她多嘴问一句:‘是买给女朋友的吧?’或者‘小朋友,两个人吃啊?’”

  “我该怎么回答?我要是…要是含含糊糊‘嗯’一声,杨颖会怎么想?她会不会觉得我轻浮?得意?还是…会有一点点高兴?”

  “可她要是抢在我前面,飞快地、清晰地说‘不是!就是同学!’,那我…我该怎么办?我是不是该附和?那昨晚…我们做的那些事,又算什么?一场可以随时否认的意外?”

  “或者最糟的,我们俩都僵在那里,谁都说不出一句话…”

  我开始脸颊发烫,比在外面时还要烫得多。

  我像个即将走向审判台的犯人,死死盯着那个“买一送一”的牌子,仿佛那上面写的是对我的判决书。

  在巨大的、几乎让我想要转身逃跑的尴尬和压力下,在极度的紧张和不知所措中,我几乎是下意识地、求救般地,扭头看向了旁边的杨颖。

  我想从她脸上找到一点提示,一点勇气,或者哪怕是一点共鸣的窘迫。

  她正在看柜台,侧脸对着我。

  她的嘴唇微微抿着,下颌的线条显得有些紧绷,她的嘴唇微微抿着,睫毛快速眨动了两下,在KFC明亮的灯光下,我看见她小麦色的皮肤上有了一层薄薄的白边,还有,微微发红的耳廓。

  她的目光在那个“买一送一”的牌子和头顶的餐牌之间快速移动了几下,手指无意识地捏住了短裤的侧缝。

  她也在紧张。她也意识到了这个“买一送一”在此刻的我们之间,所代表的微妙和尴尬。

  这个发现让我心脏一紧,但奇异地,也让我稍微镇定了一点,原来不是我一个人在手足无措。

  就在我张了张嘴,准备硬着头皮开口时。

  “姐姐,两个甜筒,谢谢。”

  杨颖向前迈了一小步,几乎和我并肩,然后语速稍快、声音清脆地对柜台里刚刚抬起头的姐姐说。

  店员姐姐抬起头,脸上有些疲惫,目光在我们俩身上:一个满脸通红、眼神躲闪的瘦男孩,和一个故作镇定、耳根却红透的女孩,极其短暂地扫了一下。

 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探究、好奇或调侃,只有日复一日重复劳动后的漠然与轻微的不耐烦。

  她甚至没看那个醒目的“买一送一”招牌,只是面无表情地、干脆地应了一声:

  “哦。”

  (此刻,在电脑前敲下这个“哦”字的我,苦笑了一下。十多年前那个下午,那个让我脑海里上演了无数悲喜剧的“买一送一”广告,那个在我眼中仿佛审判台一般的柜台,在那个或许正想着交接班、想着等会儿吃什么的姐姐眼里,大概连一丝涟漪都算不上吧。

  她每天要见到多少这样的“两个”?

  我的紧张、我的羞怯、我那点惊心动魄的内心戏,在她看来,或许只是夏日午后再寻常不过的一单生意,是重复了千百遍的、无需思考的条件反射。

  少年人总是容易活在自以为是的舞台上,觉得一举一动都聚光灯笼罩,旁人皆是观众。其实,世界忙碌得很,哪有空时时盯着我们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兵荒马乱。那个“哦”字,像一根细针,轻轻戳破了我当时膨胀到极致的、充满幻想的焦虑气球。只是当时,我全然不懂,现在明白,已是苦涩的回忆。)

  杨颖说完那句话后,就微微侧过身,看着旁边墙上贴着的汉堡海报,马尾乖乖地垂在颈后,仿佛刚才那句干净利落的话不是她说的一样,只有她耳根那抹仍未褪去的淡红。

  姐姐转身,熟练地操纵机器。嗡嗡声响起,冰冷的白色奶油螺旋着堆叠在脆皮筒上。

  我慌忙从裤兜里掏出那张快要被攥破的50元,递过去,找零,接过两个甜筒。冰淇淋的冰凉透过脆皮筒传到指尖。

  我将其中一个递给她,手指在交接时碰了一下。

  她的指尖冰凉,就像沾着冰淇淋机冷凝的水汽。

  我触电般缩回手,甜筒差点掉地上。

  “小心。”她说,声音很轻。

  “嗯。”我低头,盯着甜筒上那个完美的螺旋尖。

  她转身走向靠窗的空位,我拿着我的那个,跟在她身后。

  她找了个靠窗的、没人的角落里的双人小桌。

  塑料椅子随着我们坐下发出轻微的“吱呀”声。

  窗外的夕阳透过玻璃照进来,在白色的桌面上投下暖黄色的光斑。

  我们面对面坐着。

  我盯着甜筒上螺旋状的奶油纹路,看着它一点点塌陷、融化,滴落到蛋筒边缘。

  我舔了一口,冰凉甜腻,却尝不出味道。全部注意力都在对面。

  她正在小口小口地舔着她的甜筒。

  粉色的舌尖偶尔快速探出,卷走融化的部分。

  她的手指捏着蛋筒的下端,指节微微泛白。

  有一滴融化的奶油溢了出来,流到了她的指尖。

  她似乎没立刻察觉,过了两秒,才下意识地抬起手,伸出舌尖,轻轻舔掉了那滴白色。

  “轰——”

  又开始了,我的大脑仿佛瞬间过电。这个无比自然、甚至带点孩子气的动作,却像一把钥匙,猛地打开了我身体里某个隐秘的开关。

  它比那天晚上在昏暗灯光下看到的许多情景,更比那天清晨的场景让我感到一种真实的、活生生的悸动和羞怯。

  因为它太日常,太不经意,却无比清晰地提醒我:对面这个女孩,是真实的,活生生的,我的同班同学。

  那些触碰和眼泪,就发生在她这具身体上。

  我像被烫到一样,猛地移开视线,转向窗外,耳根滚烫。马路对面,一个老太太在卖桃子,粉红色的果实堆在竹筐里。

  但眼睛移开了,画面却还在脑子里:她微张的嘴唇,湿润的指尖,舌尖那一点粉红…

  甜筒的冰凉和KFC里开的十足的冷气完全无法抵消脸上的热度。

  “毛刷。”

  我猛地回神。

  杨颖正看着我,手里举着的甜筒已经化了小半:“你的快滴到手上了。”

  我低头,果然,奶油已经流到了虎口,慌忙去舔,弄得一团糟。

  “…谢谢。”我说。

  “嗯。”她应了一声,重新低下头去对付她的冰淇淋。

  沉默又回来了。

  这次沉默更长,更厚。我能听见她轻微的呼吸声,能听见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,能听见旁边高中生的说笑,能听见店员擦拭柜台的窸窣声。

  我想找点话说。说天气?太蠢了。说暑假作业?更蠢。说…说那晚?

  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。

  甜筒的甜腻在嘴里化开,顺着食道滑下去,却堵在胸口。

  那不是舒服的甜,是一种腻,腻得发慌,腻得像我们无法说出口、却又无处不在的心事。

  我就这样机械地吃着,直到蛋卷筒见了底。

  杨颖也快吃完了,她把最后一点蛋筒碎屑放进嘴里,咀嚼了两下,咽下去。

  然后,她拿起桌上粗糙的纸巾仔细擦干净每一根手指。

  擦完了,她把纸巾团成小球,捏在手心,不停揉搓着。

  她抬起头,目光没有直接看我,而是落在桌面那片已经不太明显的光斑上,声音很小、但很清晰地说:

  “我妈给我报了数学补习班,下周开课。”

  我愣了一下,才反应过来她在说话。

  “啊…是吗?”

  “嗯。”她这下终于看向我,眼神里有种试探的、寻求认可的东西,“得买点新本子和笔。”

  那一刻,我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抓到了一根浮木。几乎是急切的,我接话:“那,吃完就去文具店看看?我知道前面有家。”

  我说“吃完”,可我们明明已经吃完了。这个笨拙的、多余的词暴露了我的慌张。

  但杨颖没有戳破。

  她点了点头,嘴角弯起一个很浅、但真实的弧度:

  “好。”

  我们几乎同时站起身,椅子再次发出响声。

  把包装纸扔在桌上,推开那扇沉重的玻璃门,重新投入外面温热的蝉鸣中时,我们俩,不约而同地,都轻轻地、几乎不可闻地,舒了一口气。

  傍晚六点多的光景,太阳西斜,变成了一个巨大的、橘红色的蛋黄,挂在天边,把整条街都染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色。

  温度仿佛比刚才碰面时宜人多了,但空气里依然湿闷闷的。

  我们并排走在人行道上,方向很明确,不远处的“晨光文具”。我们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又细又长,交叠在身前的地面上,像两个沉默的引路人。

  这短短的几分钟路,走得比想象中漫长。

  我们保持着那种比同学近、比情侣远的微妙距离。

  我盯着地上我们变幻的影子,余光里是她白色拖鞋里偶尔动一下的脚趾,和她小麦色的小腿。

  “你妈妈怎么突然给你报补习班了?”我终于憋出一句。

  “成绩不好呗。”她说,眼睛看着前方。

  “哦…”

“嗯。”

  对话又断了,好不容易升起来的风筝又掉了下去。

  我们拐进那条小街。街很窄,两边是各种小店:卖3元一杯珍珠奶茶的、卖小孩玩具的。音箱里放着当时流行的网络歌曲,吵吵嚷嚷的。

  文具店就在前面了。

  走到门口时,我下意识地快走半步,伸手去推门。

  杨颖几乎同时伸出手。

  我们的指尖在冰凉的金属门把上方轻轻碰了一下。

  这次轮到了她缩回了手。

  一瞬间的尴尬,我赶紧用力地推开玻璃门,门上的风铃发出一串慌乱的“叮铃”声。

  混杂着纸张、油墨和塑料的味道扑面而来。

  店里很挤。

  狭长的空间,两边是顶到天花板的货架,中间留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过道。

  顶上吊着一台老式风扇,慢悠悠地转着,发出“吱呀,吱呀”的声响,吹出来的风也是温的。

  老板是个50多岁的阿姨,正坐在柜台后面看一台小电视机。她抬眼瞥了我们一下,又低下头去。

  我们前一后走进去。

  过道太窄了,我只能跟在她后面。

  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后颈上,那里有细小的绒毛,被汗水微微打湿,贴在皮肤上。

  她的马尾随着步伐轻轻晃动,发绳是黑色的普通橡皮筋,扎得不算太紧,有几缕碎发落在她晒成小麦色的后颈上,有时候会扫到肩膀。

  “先去那边看看吧。”她回头说了一句,手指向左边最里面的货架。

  “嗯。”我应着,侧身从她旁边挤过去,过道窄到我们必须有一个人侧身才能让另一个人通过。

  我的胳膊擦到了她的胳膊,没有布料的间隔,感觉到她皮肤的温热和汗湿。

  我挤到她前面,走向那个货架。

  货架上堆满了各种本子。最前面是普通的横线本和方格本,封面朴素,印着“学习笔记”或者简单的几何图案。再往里,画风突然变了。

  那是属于那个年代的审美:非主流专区。

  一整排笔记本,封面是清一色的暗色调:深黑、紫红、墨蓝。

  图案要么是破碎的羽毛悬浮在虚空中,要么是滴着血的玫瑰,要么是蒙着一层雾的、扭曲的星空。

  还有那种巨大的、流泪的动漫眼睛,瞳孔里倒映着破碎的世界。

  字体更是灾难。火星文,或者那种刻意的繁体字,排列得歪歪扭扭:

  “‘朂后⒈茨,莪说嫒伱’”

  “寂寞、洳埖般绽放”

  “45°仰望天空,泪就卜会落下来”

  (谁知道再次在网上搜索这种字并复制粘贴下来的羞耻感啊…救救我,我真不行了)

  我伸手,从架子上拿下一本。

  封面是全黑的底,上面有一对破碎的天使翅膀,羽毛正在消散成光点。

  正中央用银色写着:“遗忘,是最温柔的惩罚。”

  我翻开来。内页是浅灰色的,每一页的角落都印着一句小小的、疼痛的语录。纸质很粗糙,摸上去沙沙的。

  我拿着这本子,转过身。

  杨颖正站在我身后半步的地方,也在看货架上的本子。她拿起一本印着星空和流星雨的,翻看着。

  (实在是想不起来当时拿的是什么样的本子了,不过应该都差不多吧,编一下好了)

  我举起手里那本黑色封面的,冲她晃了晃,嘴角努力扯出一个笑,我想让它看起来像是玩笑,但不确定成不成功。

  “欸,水水。”我说,声音压得很低,只有我们能听见,“你还喜欢这种类型的啊?”

 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。

  太刻意了。太笨了。而且“喜欢”这个词,在这种语境下,突然变得格外敏感和暧昧。

  她抬起头,先是愣了一下,眼睛微微睁大。然后,我清楚地看到,一抹红晕从她的脖颈迅速爬升,漫过脸颊,最后停在耳尖。

  她盯着我手里的本子,又盯着我的脸,嘴唇抿了抿。

  就在我以为她会生气、或者会尴尬得说不出话时,她忽然伸出手,一把将我手里的本子抢了过去。

  动作有点大,带着她一贯的那种干脆和一点点莽撞。

  “怎么了?”她说,声音比平时高了一点,眼睛直直地看着我,眼神里有种我熟悉的、属于“课间杨颖”的挑衅光芒,“这种类型不能喜欢啊?”

  我彻底愣住了。

  我预想了她的各种反应:害羞、否认、转移话题…唯独没想过,她会这样直接承认。

  那一刻,站在拥挤的文具店里,头顶是吱呀作响的老风扇,空气里弥漫着纸张的味道,我看着眼前这个脸颊通红却强撑着直视我的女孩。

  她不是在表演,也不是在开玩笑。

  她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告诉我:是的,我现在的心情,大概就像这本子封面一样,又暗又乱。但这没什么不能承认的。

  “对…说得对。”我听见自己说,声音有些哑。

  她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回答,眼神闪烁了一下,随即垂下眼,把本子合上,塞回我手里。

  “笨蛋。”她小声嘟囔了一句,不知道是在说本子,还是在说我们刚才的对话。

  但语气是软的,没有真的嫌弃。

  气氛微妙地变了。

  刚才那种绷紧的、小心翼翼的僵硬感,被这个小小的、关于非主流本子的交锋,戳破了一个口子。空气重新开始流动。

  杨颖转过身,走到旁边的货架,那里放着各式各样的笔。她选了一只最普通的中性笔,笔杆透明,能看到里面的笔芯。

  “笔呢?这种行吗?”

  “行。”我点头。对话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,一问一答,简单到贫乏。

  我们就这样在普通文具区缓慢移动。她每拿一样,都会象征性地问我一句“这个呢?”,而我永远回答“行”、“可以”、“嗯”。

  东西渐渐在她手里堆起来。她手指不够用了。

  “给我吧。”我说,伸手去接。

  她没有犹豫,把那一小摞文具递了过来。

  我摊开手掌,她一样样放上来。

  笔杆、橡皮、本子…每放一样,她的指尖都会短暂地、轻轻地擦过我的掌心。

  东西都挑好了,我们一前一后走向柜台。

  老板阿姨从电视机前抬起头,拿起一个计算器,熟练地按着:“本子两本四块,笔芯两块,橡皮五毛,笔三块五…一共10块。”

  我从裤兜里掏出刚才买甜筒后找回的零钱,刚好有一张10块,递过去。

  阿姨把文具装进一个很小的白色塑料袋,递给我。我拎着袋子,那里面装着给她买的、下周补习要用的东西。

  “走了。”杨颖说,率先转身走向门口。

  我走到她身边。

  “走吧。”我说。

  “嗯。”她应了一声。

  我推开门,风铃再次响起。

  “接下来…”我开口,然后停住了。

  接下来呢?

  这个问题横在我们面前。回家吗?然后呢?回到各自的房间,对着电脑屏幕上那个可能亮可能灰的QQ头像,继续发送“在吗”和“嗯”?

  可是不回家,我们能去哪儿?能做什么?

  傍晚的街头,车流开始增多,是下班回家的人们。

  路灯“啪”地一声,一盏接一盏地亮起来,在我们还愣神的时候,迅速编织出一张温暖的、属于“日常”的光网。

  杨颖低着头,看着自己的拖鞋,脚趾在里面动着。她也没说“回家”。

  这种心照不宣的拖延,本身也是一种答案。

  我抬起头,看向街道延伸的尽头,那里通往老公园,再往前,是沿着河岸的步道。晚上,那里会有很多人散步、乘凉。

  “要不…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,干涩地响起,“去河边…走走?凉快点儿。”

  她脚趾的动作停了。过了几秒,很轻地应了一声:“…嗯。”

  空气里飘着路边小吃摊的味道,炸狼牙土豆的油香、冰粉的红糖甜,还有不知哪家炒菜的辣味。

  她的拖鞋发出“啪嗒啪嗒”的轻响,我的拖鞋则是“吱呀吱呀”的,两种声音错落着,像某种笨拙的二重奏。

  我想牵她的手。

  这个念头从走出文具店的那一刻就开始在脑子里打转。

  在我低头走路时看见她手的时候更加明显了。

  手背的皮肤,小麦色,在傍晚的阳光下显得很细腻,手指微微弯曲,指甲剪得短短的,很干净,手腕很细,能看见清晰的骨骼轮廓。

  我想起那天晚上,就是这双手,曾经无措地抓紧床单,指甲陷进我的后背,又软软地滑落。

  想起那天早上,就是这双手,笨拙地切着葱花,端着面碗递给我。

  而现在,这双手在我身边一摆一摆的,离我只有十厘米。

  我抬起手,然后放下了,假装挠了挠后颈。

  过了一会儿,故意把手的幅度变大了一些,手指蹭到了她的手背,触电似的缩回来。

  然后,她的小指忽然极轻、极快地勾了一下我的小指。

  就那么一下,蜻蜓点水,还没等我反应过来,她已经收回了手,好像刚才那一碰只是我的错觉。

  但我分明感觉到了,她小指的指尖带着微微的汗湿,轻轻擦过我的皮肤。

  我愣了两秒,鼓起勇气,把小指悄悄挪过去,在她手边犹豫地晃了晃,然后,勾住了她的小指。

  她没有抽走,一根微弱的导线,接通了。

  我们就这么别扭地勾着小指走着,手指都出汗了,滑溜溜的,好几次差点滑开。

  我的掌心也开始冒汗,湿漉漉的,很不舒服,但又舍不得松开。

  我慢慢把手掌转过来,想握住她整个手,但动作太笨拙,变成五根手指胡乱地插进她的指缝里,握得松松垮垮,像握着一只随时会飞走的、湿漉漉的小鸟。

  她的手在我掌心里微微颤了一下。

  就这样握着,我们走到了河边。

  河边的步道比街上凉快些。

  从河面上吹过来,带着水汽的凉意,拂过我们汗湿的皮肤。

  我的短袖后背干了又湿,现在被风一吹,凉飕飕地贴在身上。

  远处有小孩在玩闹,尖笑声一阵阵传来。

  我盯着河面。夕阳最后的余晖把水染成金红色,波光粼粼的,晃得人眼花。

  太阳一点点沉下去,逐渐变得昏暗、只有风声和水声的夜色里,我终于鼓起了勇气。

  深吸一口气,那口气吸得又深又急,像是要把胸腔里所有的犹豫和恐惧都吸走。然后开口:

  “水水”

  她的手在我手心里猛地一颤,但没有移开。

  “嗯?”她的回应很轻,几乎是气音。

  我停顿了一下,感觉到喉咙像被砂纸磨过一样疼。但我必须说下去。这个话题像一块巨石,压在我心里好几天了,再不搬开,我就要被压垮了。

  “我查了百度。”

  我说出这句话,感觉到她的手指瞬间收紧,有点疼。

  但我没有停。

  “说我们那样…”我的声音开始发抖,但我强迫自己继续,“可能会有…小孩。”

  最后两个字,我说得极其艰难,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。

  话音落下的瞬间,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。

  风声停了。水声停了。连蝉鸣都好像瞬间消失。

  我只感觉到,她握着我的手,骤然收紧到极致,指甲深深陷进我的皮肤,疼得我几乎要叫出来。

  然后,她猛地抽回了手。

  我转过头。

  她就站在我旁边,距离十几厘米。

  她的脸,瞬间褪去了所有血色,变成一种骇人的惨白。

  眼睛瞪得极大,瞳孔在扩散,里面倒映着路灯的灯光,那光在剧烈地颤抖。

  她的嘴唇微微张开,像是想说什么,但又发不出声音。只有嘴唇在颤抖,细密的、无法控制的颤抖。

  她的整个身体都在抖。肩膀,手臂,甚至我看见她的小腿也在微微打颤。

  那是一种纯粹的、未经任何伪装的、从骨髓里透出来的恐惧。

  甚至比我的恐惧更甚,因为我至少已经为这个可能性焦虑了好几天,在心里预演了无数遍。

  而她,可能直到我说出口的这一刻,才真正意识到这件事意味着什么。

  “你…”她的声音终于挤出来了,破碎的,带着哭腔,“你…别吓我!”

  她看着我,眼睛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。

  那眼神让我心脏狠狠一揪,我在她眼里看到了我自己,那个同样被吓坏了的、不知所措的、十三岁的自己。

  我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愧疚和恐惧,我为什么要说出来?我为什么要吓她?可是不说出来,我一个人又扛不住。

  但同时,在她极致的惊恐中,在那双瞪大的、颤抖的眼睛深处,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。

 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,但又不敢确定,还在拼命地回忆、检索。

  她的表情开始变化。

  那种纯粹的恐惧,像是潮水遇到了堤坝,在某个临界点开始迟疑、回流。

  她的眉头微微蹙起,嘴唇不再颤抖得那么厉害,眼神从空洞的惊恐,慢慢聚焦,聚焦到我的脸上,聚焦到我们之间这个可怕的问题上。

  她看着我,看了好几秒。

  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,亮得惊人,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:恐惧、回忆、不确定、还有一丝,一丝微弱的、不敢抱希望的侥幸。

  然后,她忽然伸出手,抓住了我的手腕。

  她的手很冰,还在微微发抖,但抓得很紧。

  “过来。”她说,声音依然发颤,但多了一丝急切的意味。

  她拉着我,走向河边步道上随处可见的此刻却空闲的那张石凳。

  石凳很凉,粗糙的表面硌着大腿。

  我们并排坐下,挨得很近,近到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,能闻到她身上汗水和洗发水混合的味道,能听见她依然不太平稳的呼吸。

  她松开我的手腕,低着头,双手放在大腿上,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短裤的边缘。

  然后,她抬起头,看向我,声音压得很低,很轻,像是在说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:

  “我…我好像听我妈说过…”

  她停顿,很长的停顿。她手指把那片布料绞得紧紧的,皱成一团。

  “她说,女孩子如果…如果‘那个’都还没来过的话,是…是不会怀宝宝的。”

  我愣住,脑子一时没转过来。

  “‘那个’?”我问,声音也压得很低,“什么‘那个’?”

  她的脸在夜色里,我能看见那抹红晕又爬了上来。她移开视线,看向地面,声音更小了,几乎要融进风声里:

  “就是…月经。”

  “月经?”那是一个我在生物课上学过、但从未在现实生活中如此认真讨论过的词。

  它属于课本插图,属于卫生巾广告,属于女生之间悄悄传递的卫生用品,属于“长大了”的标志但它从未如此直接、如此切身地,和我们做过的事联系在一起。

  “嗯。”她点头,耳尖红透了,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颗熟透的小樱桃。

  我急切地问,身体不自觉地朝她倾过去:“那你…来了吗?”

  她摇头,马尾在脑后轻轻晃动。

  “还没。”她说,声音细若蚊吟,但很清晰。

  世界安静了几秒。

  不,世界没有安静。周围还有风声、水声、远处模糊的人声,只是都好像被按下了静音键。

  我的大脑艰难地处理着刚刚接收到的信息,一点一点转动着。

  她没来月经。

  她妈妈说,没来月经就不会怀孕。

  所以…

  所以…

  不来月经 = 不会怀孕?那我们…没事?

  可是…真的吗?百度上不是说第一次就有可能吗?那些帖子说得那么吓人…

  “你确定?”我追问,声音不自觉拔高了,“你妈真是这么说的?百分百确定?”

  她被我连续追问弄得有点慌,眼神躲闪,不敢看我:“嗯…她说过。没来过,就肯定不会怀宝宝。”

  然后她试图笑一下,想让气氛轻松点,嘴角扯到一半,但那笑容很勉强,很快就垮了,变成一种要哭不哭的表情:“所、所以…应该没事。骗你的啦!笨蛋毛刷!”

  我坐在那儿,懵了。

  那个像巨石一样压了我好几天、让我寝食难安、让我疯狂搜索百度、让我做噩梦的恐怖可能性,可能根本就不存在?

  巨大的、近乎虚脱的解脱感,像海啸一样席卷了我。

  它来得太突然,太猛烈,以至于我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,我的身子软了,整个人放松下来,像是被抽去了脊骨。

  仰起头,看着头顶那片暗下来的天空,深深地、颤抖地吸了一口气,又缓缓地吐出来。

  然后我低下头,看着自己的脚,几乎是本能地,把脚从拖鞋里抽了出来,赤脚踩在粗糙的水泥地上。

  地面还残留着白天的余温,但很快就被夜风吹凉。

  脚底传来粗糙的触感,还有因为长时间出汗而微微黏腻的感觉。

  我就这样赤脚踩在地上,过了好几秒,我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。

  那声音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惊讶的、近乎哽咽的抱怨,但更多的,是汹涌的、无边无际的庆幸:

  “你怎么不早说!我这两天,快吓死了你知道吗!我连,我连我们被学校开除的样子都梦到了!梦见公告栏上贴了处分,所有人都指着我!”

  她看着我,脸上的表情很复杂。恐惧已经完全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后怕的余悸,还有一丝被我追问得有点窘迫的委屈。

  (嗯…我当时真是cs啊!!!)

  “我…”她嘟囔着,手指又开始绞短裤,“我也是才想起来嘛。”

  她停顿了一下,眼神闪烁,声音变得更小,带着一种试探的、小心翼翼的语气:

  “而且…谁知道你会不会因为不用担心这个,就觉得…可以不负责任了。”

  我几乎是立刻、本能地、不假思索地回应,声音急切得几乎是在喊:

  “我当然会负责!”说完才意识到声音太大,赶紧压低,但语气还是急的,“我发誓!”

  话音落下,我们俩都愣住了。

  我也卡壳了。

  这个词太重大,太模糊了。

  十三岁的我,根本不知道“负责”具体意味着什么。

  它像一个从电视剧和大人谈话里借来的空壳,被我慌不择路地抓来,塞进这个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的场面里。

  我的大脑在那一瞬间闪过一些破碎的、幼稚的念头:每天送她回家?

  零花钱分她一半?

  有人欺负她要去打架?

  还是…还是像电视剧里那样,说要“娶她”?

  但这些念头都太虚,太远,太不切实际。我甚至说不出口。

  我只能用最笨拙的方式,重复那个空洞的誓言:“我发誓…我真的会负责。”

  杨颖看着我,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亮亮的。她没有说话,只是那样看着我,看了很久。

  然后,她轻轻地、几乎不可闻地,“嗯”了一声。

  那一声“嗯”很轻,但像一把钥匙,打开了什么紧绷的东西。

  气氛忽然松弛下来。

  那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重和恐惧,像退潮一样,缓缓地、但确实地,从我们之间流走了。

  留下的是劫后余生的疲惫,还有一丝奇异的、轻飘飘的空白,混合着奇怪的轻松,还有一点刚刚萌芽的甜蜜。

  我们就这样并排坐着,谁也没说话。

  过了一会儿,杨颖动了动,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。

  她将脚从拖鞋里抽出,动作很轻,先是左脚,然后右脚。

  她的脚很小,很瘦。

  皮肤是和她身上一样的小麦色,能看见皮下淡青色的血管脉络,脚踝纤细得惊人,细得我一只手就能圈住,踝骨凸起,在薄薄的皮肤下勾勒出两道清晰而脆弱的弧线。

  脚掌修长,但很单薄,足弓划出一道优雅内敛的曲线,像一座小小的拱桥。

  脚跟圆润,皮肤看起来细腻光滑。

  五根脚趾,并拢着,排列得整齐而秀气。

  它们还带着点孩童的稚气,趾头圆圆的,趾甲小小的,像五颗光滑的鹅卵石。

  但又已经悄然显出了少女的轮廓,趾节修长,线条流畅。

  趾甲是健康的淡粉色,修剪得很干净。

  她就那样赤着脚,踩在地上。先是试探性地用脚后根点了点地面,感受着粗糙的触感。然后,整个脚掌慢慢地、轻轻地放了上去。

  我们的脚,都是赤裸的,都踩在同一片粗糙的水泥地上。

  中间隔着一段空气。

  然后,她没有停下。

  她的脚,极其缓慢地、带着一种试探的迟疑,向我的脚挪了过来。

  一寸。两寸。

  她的小脚趾,碰到了我的小脚趾。

  温热的、微微汗湿的触感,从脚趾的皮肤传来。

 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,但一动也不敢动。

  她的脚趾在我的脚趾上停留了几秒,像是在确认什么。然后,她的脚心温热,有点汗湿,贴在我脚背上。

  我能感觉到她脚趾微微蜷了一下,然后又慢慢舒展开。

  接着她慢慢把整只脚都压上来,重量很轻,像一只小猫踩在身上。但我能感觉到那份重量,实实在在的。

  我的呼吸滞住了。

  她的腿,也在这时,慢慢地、靠了过来。

  膝盖碰着膝盖。小腿贴着小腿。大腿靠着大腿。

  我们就这样,并排坐在冰凉的石头凳子上,隔着薄薄的裤子,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的温度。

  谁也没有说话。

  但沉默不再是空的。它被皮肤的触感、体温的交换、还有心跳的共振,填得满满的。

  我的手放在石凳上,离她的手很近,在旁边悬了半天,手心又开始冒汗,终于慢慢挪过去。

  先是小指,然后是无名指,中指…整只手,极其缓慢地,向她的手移去。

  先是碰到她的手背,然后慢慢盖上去。她手在我手掌底下微微颤了一下,然后翻过来,掌心向上,手指笨拙地钻进我指缝里。

  我小心翼翼地、试探性地,收拢手指。

  握住了她的手。

  真正的、完全的握手。不是小指的勾连,不是指尖的触碰,是手掌与手掌的贴合,手指与手指的交缠。

  这次握得很紧。她的手心里有汗,湿湿的,滑滑的。我的手心里也是。

  (那个夏夜,在河边石凳上,两只汗湿的手紧紧握在一起,我们真的以为那就是承诺的全部了。不知道分开的手心会不会凉,不知道夏天过后还有秋天冬天,不知道“永远”这个词太重,十三岁的肩膀根本扛不起。但我们握得那么认真,好像用尽全身力气就能对抗整个世界。那份认真,后来再也没有过。)

  远处,不知哪家小店,隐约飘来音乐声,是温岚的《夏天的风》。

  旋律断断续续的,被晚风吹得支离破碎:“七月的风懒懒的…连云都变热热的…不久后天闷闷的…一阵云后雨下过…”

  我跟着哼,跑调跑得厉害,自己都听不下去了。她听见了,肩膀轻轻抖了一下,是在笑,虽然没出声,但我感觉到了。

  我哼到那句:“…清清楚楚地说你爱我…”

  然后,我听见她的声音。

  很轻,很快,像在念课文一样,像是怕说慢了就会后悔,又像是这句话已经在心里憋了太久,终于找到了一个缝隙,不管不顾地钻了出来。

  她说:

  “我爱你啊。”

  四个字。吐字清晰,但语速极快,像是投掷出去的小石子。

  我怔住了。

  彻底地、完全地怔住了,脖子僵硬地转过去。

  她眼睛直直的盯着前方河面上一点闪烁的光,不敢看我,好像刚才那句话不是她说的一样。

  路灯从侧面照过来,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,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扇形的影子,随着她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。

  她眼神里有羞涩,很多很多的羞涩,脸颊绯红,连脖子都红了。

  但更多的是一种“我说了,你看着办”的破釜沉舟,就像在教室里,她把我的课本坐在屁股底下,然后转头看我,眼睛弯成月牙,等我反应;就像在KFC门口,她先开口说“姐姐,两个甜筒”;就像在她家,她打开房门说“能不能和我一起睡”的勇敢。

  她说出来了。

  她说了“我爱你”。

  不是“喜欢”,是“爱”。这个更重、更正式、在我们这个年纪几乎不会轻易说出口的词。

  我握着她的手,不自觉地收紧,再收紧。

  我看着她的侧脸,心里某个地方,忽然软得一塌糊涂。

  一种前所未有的、滚烫的、几乎要将我淹没的情感,从心脏的位置炸开,瞬间流遍四肢百骸。

  那不是欲望,不是冲动,而是一种更复杂、更沉重、也更温柔的东西,混杂着庆幸、感动、心疼,还有一股想要保护她、想要永远和她在一起的孩子气的决心。

  她总是这样,在关键的时候,比我有勇气。

  我什么也没说。

  不是不想说,是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。

  我想说“我也爱你”,但这句话太重大,重得我搬不动。

  而且,“爱”到底是什么?

  是像电视剧里那样要死要活?

  还是像爸妈那样每天柴米油盐?

  我只知道,此刻,我想一直这样坐着,她的手在我手里,她的脚在我脚上,夏风吹着,远处的歌声飘着。

  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而笨拙。

  我只是那样握着她的手,紧紧地,用尽我十三岁能有的全部力气。

  然后,我慢慢地、有些僵硬地,向她那边靠了过去。

  我的肩膀,轻轻地,贴上了她的肩膀。

  隔着薄薄的棉质布料,我能感觉到她肩膀的瘦削,还有她瞬间僵硬的肌肉。

  她没有躲,向我这边也靠了一点点。

  我们就这样,肩靠着肩,手握着手,腿贴着腿,赤脚踩着同一片地面,坐在河边这张冰凉的石头凳子上。

  晚风从河面上吹来,带着水汽的微凉,吹过我们汗湿的皮肤,吹动她的发梢和我的额发。

  远处的音乐声不知何时停了。蝉鸣也渐渐微弱下去。

  世界变得很小,很小。

  小到只剩下这张石凳,这片河岸,还有凳子上靠在一起的我们。

  所有的恐惧、焦虑、后怕,都像被这夏夜的晚风,一点一点地吹散了,融化了,消失在深沉的夜色里。

  至少在那个时刻,在那个肩并肩靠在一起的瞬间,我是真的相信,一切都过去了,一切都好了。

  我们解决了最可怕的问题,我们确认了彼此的心意,我们有了一个可以名正言顺称呼对方为“男朋友”和“女朋友”的关系。

  未来会怎样?我不知道。

  但至少此刻,在这夏夜的晚风里,我握着她的手,靠着她的肩,心里是满满的、几乎要溢出来的、笨拙而虔诚的幸福感。

  (在之后我的人生里,也曾在深夜里和不同的人并肩看过夜景,喝过酒,说过或真或假的“我爱你”。但没有任何一次,能像十三岁那个夏天的夜晚一样,仅仅是因为肩并肩坐在一起,手握在一起,就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。

  那个夜晚,她赤脚踩在我脚背的触感,她飞快说出“我爱你啊”时颤抖的语调,还有我们僵硬地靠在一起时,透过薄薄衣料传递的体温和心跳,这些细节,像用烙在了记忆上。

  十几年过去了,我在不同的城市生活,遇见不同的人,经历不同的事,可每当夏夜的风吹过,带着相似的潮湿和热度,我总会有一瞬间的恍惚,仿佛又回到了那条河边,又变成了那个手足无措却满心虔诚的十三岁少年。

  有些时刻,的确会记得一生。不是因为它们多美好,而是因为它们用最粗暴的方式,在你生命最初的画布上,刻下了再也无法修改的、决定性的线条。)

  石凳很凉,但我们靠在一起的地方,是温热的。

  不知过了多久,杨颖动了动。

  她的头,轻轻地、试探性地,歪了过来,靠在了我的肩膀上。

  很轻,几乎没有重量,但我感觉到了,她头发的触感,她额角皮肤的温度,还有她呼出的、温热的气息。

  我僵了一下,然后,慢慢地,也把头,向她那边靠了靠。

  我们的头,就这样靠在了一起。

  我的脸,碰到她的发顶。她的头发有汗味,有洗发水的香,还有一种我说不清的、属于她的味道。

  我们谁也没说话。

  就这样靠着,听着风声,水声,还有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声。

  夜色越来越深。路灯的光晕在地上拉出长长的、安静的影子。

  整个世界,仿佛真的只剩下我们两个人。

  而在那一刻,对于十三岁的我来说,这就足够了。

【待续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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