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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驯服】(1-5)
作者:卡门
2023年/9月/25日发表于:第一会所
(1)
“约会啊?”店员看了窗边的姑娘一眼。
我没理他,指菜单上的黑糖奶茶,“两杯热的,都加珍珠。”
这个小小的城镇正值雨季,雾蒙蒙一片,乌云不晓得散去。奶茶店里有些阴,窗上满是水珠,密密麻麻的。窗外的街道冷清,少有行人。
女朋友喜欢窗边的座位。我买单的时候,她总是望着外面。
奶茶店离学校不远,周末我们常来这里。店员是个八卦的小伙儿,每次见到我俩,都爱问一句,“约会啊?”我不明白这有啥好问的,来你这还能是约炮吗?
“三十一。”店员低着头。
我掏出一沓纸钞来,多是五毛一块的纸团,面额最大的是张十元。我点着数额,那店员看我一眼。
父母给的零用钱不多,我手头有些紧。我不想女朋友等太久,心里盘算着,下星期和她提议换个约会地。
取了单,拿着两个纸杯,我往窗边的座位走去。女朋友没有看我,依然望着窗外,心不在焉。
窗上有一片雾,有人三笔画了一个笑脸。
“买单太耽搁,”我看了一眼窗上的笑脸,“那店员慢吞吞的。”我怕是姑娘等得无聊。
女朋友摇头,“刚刚有个很漂亮的姐姐,在窗外呵气,对我画了一个笑脸。”她有点不可思议,回味刚才的情景。
“哦?漂亮姐姐?”我假装感兴趣。
“也可能是阿姨,”女朋友没好意,“我没看出年纪。因为她五官很精致的那种,乍一看像洋娃娃。”
“想不到你男女通吃啊?”我坐到她对面,庆幸她不是嫌我买单慢。 “人家说不定是看你嘞。”姑娘冷笑。
阿姨?我心生一点异样,假装不放在心上,把奶茶推给女朋友。我们当是约会开始的笑料,话题很快转移了。
我忍不住看向窗边的笑脸,它像是在对我笑,直到雾气淡去。
女朋友说起了学校的八卦,我接着话说着,但心里总想到一个小妇人的身影。逐渐,那笑脸我觉着眼熟。
玻璃窗被雨不停敲打,滴滴答答。我有点心神不宁。
(2)
这一年我高三,学业正紧张,谈恋爱不叫谈恋爱,叫早恋。高中不乏按捺不住的男女,虽然不少老师睁一眼闭一眼,但学生还得小心翼翼,晓得这是见不得光的事。
我也是其中之一。我不怕学校批评,因为师长对我的成绩放一百个心。在这最后关头,我除非脑子坏了,高考不可能失利。
我怕的是家里一尊凶神。
那凶神眉毛一挑,我屁都不敢放一个。说好听点是教子有方,说难听点是凶神恶煞,狠起来要剥我的皮。
她还有个别称,叫“妈妈”。
每个周末下午,是我们高三生补习的时间。时代变了,补习班被下了禁令,但谁叫这儿小地方,学校偷偷摸摸搞,家长们也挺配合。老师要我们花钱买额外的教材,至今也没听谁家有意见。
但是补习班我翘了,周末拿来约会。班主任从未过问,因为我几轮模考的战绩摆在那儿,补习班少坐一个人,他还省点心。
所以我请女朋友喝奶茶的钱,也不是真的零用钱,是家里给我买教材用的。 妈妈应该不晓得。但今天的我,觉着自己一直以来可能过于乐观了。 我今天回家的时间要晚了些。天空是橙红色的,我身上湿淋淋,吃力地爬楼梯。家在四楼,不高不低,但当我误了回家时间,我恨不得家住一楼。
我推开家门,探头进去,一股饭菜香味儿扑过来。
客厅里亮着灯,餐桌上摆了菜,饭菜上扣着碗,可能是谁等候多时,见小的迟迟不回,怕菜凉了。
补习班早结了,现在晚归,我心虚得很。今天的约会,我和女朋友有些口角,等吵吵完,已是日落黄昏时。
家中很安静,但我没那么天真。我脱了鞋,老实把鞋子摆好,然后按部就班地先洗手。随后我沉住气,进了书房。
一个矮小的妇人,盘着腿坐在窗边。她单手捧著书,另一只手倚着窗户,文文静静地读书。
“妈,我回来了。”我嘿嘿笑。
这个三十四岁的女人很瘦削,一头长发被她盘成髻,玫瑰般顶在脑后。几缕发丝漏下来,有的落在她脖子上,有的贴在脸旁。
她皮肤很白,总被人说没有气血。从背面看,我不说她是我妈,你可能会以为是邻家的小个儿女孩,窄肩,瘦胳膊,腰肢紧得不像怀过,往下看向臀围,才暴露出少女不该有的韵味。
刘璐看了我一眼,重新看回到书面。“饭在桌上。”
她不爱笑,也不善言辞,永远是寡淡的样子。以前她上班,同事戏称她“冰山小姐”,还在上小学的我也这么叫她,结果惹这尊凶神板起脸来,从此作罢。 她穿得清凉,灰色背心,黑色热裤,两只脚上挂着大几号的拖鞋。深色衣物把她衬得像个雪人,整个儿白得发亮。
我晓得妈妈下午去跑步了。她不是在家里瑜伽,就是外出跑步,跑步常穿背心热裤,凉了就披一件外套,盘着腿看书,立刻又文文静静的。
她只在运动过后才盘发髻,因为汗闷得难受。所以,这说明她下午真出过门。我更心虚了。
“那来吃吧?”我试探,“我饿了。”
“我早吃过了,桌上剩的你的份。”刘璐叹气,“我哪晓得你啥时候回来啊。”
小妇人声音沙哑,她就是这么个嗓音,说起话沙沙的。我想听出她是不是在讯问,但我听不出来。我很少能判断她的心情。
她就是这样的人,性子寡淡,措辞含蓄,语气少有起伏,表情也是克制的。过去还有同事笑她“面瘫”,但那会儿我识趣闭了嘴,晓得学着笑她讨不到好果子吃。
“面瘫”,“冰山小姐”……说来,她外号不少。妈妈个子矮小,一米五出头。十年前她教舞蹈课,小女孩调皮,喊她“矮冬瓜老师”,她冷着脸忍了,结果见我憋笑,回家就把我训了一顿,说取外号是不礼貌的。
那时我很委屈,老妈教导有方,儿子从不给人取外号。我心想“冰山小姐”就是拿小的撒气,自己“面瘫”就算了,笑还不准我笑一笑。
我是这个小妇人带大的,了解她,但不了解的人,就容易闹误会。刘璐舞蹈出身,全职的时候,在省级的舞台活跃过。但她人缘不好,这么冷淡的个性,可能她还没意识,就平白无故得罪了人。
爸爸那时候是正儿八经的研究员,在医疗所有点权力,但没几个钱,全靠妈妈的积蓄养着。好在后来他开了窍,懂得在体制内弯腰,学会去给人舔鞋子,舔着舔着,家里条件给他舔出点起色。“冰山小姐”总算能喘口气,从同样讲究人情的舞蹈队退下,空闲时带带课,当一个只对付小孩的舞蹈老师。
直到妈妈回归家中,我才算体会到这小妇人的个性。她特别喜欢书房,中意窗边的高脚凳,就像猫会挑选它最有安全感的角落,刘璐也爱端坐在窗边。闲来无事,她定是在那儿看书,有时望着窗外,不晓得在想啥。
所以要找她,我就优先去书房,这个瘦小白净的女人准会守着她的高脚凳,头发扎成髻,盘着腿坐窗边。你找她,她就看你,那眼睛平平淡淡的,像猫一样,安静地观察我。
刘璐也不是所有时间都这么平和。
我生活中的习惯,是在她的教育下养成的。别看老母猫窝在书房,她那双眼睛很尖,我做错一点小事,都逃不了一顿训斥。她家规严厉。
“冰山小姐”不会歇斯底里,你很少能见她暴怒,但她有她的凶法。对儿子的教训,她总是一套冷冷的三板斧,“你认真学了吗?这分数你自己满意吗?你看着不害臊吗?”
我不想跟她跑步,她就把家里网断了,“窝在家里像话吗?上网能让你身强体壮么?你哪次跑过我了,不丢人吗?”
连我错用了不环保的塑料袋,书房里都会飘出冷声,“说了多少次要用纸袋,你怎么记不住呢?我专门摆在门口了,你不长眼睛的?是不是我下次得把纸袋套你头上,你才晓得用它装垃圾?”
咄咄逼人的训斥,被刘璐冷冷地讲出来,总让我打个寒战。其实她要是一脸愤怒,凶神恶煞一点,我还没那么怕她。但“面瘫”是这样的,什么都寡淡,说话没有起伏,连生气都面无表情,儿子反而怂了。
至于我爸爸,张亮平,是另一回事。
不同于刘璐,张亮平对我不闻不问。他不关心成绩,也不问我未来的打算。他没有帮刘璐训过我,也没在我挨训时护过我。我不记得他有对家庭教育发表过意见。他从来没给过我啥,自我记事起,零花钱都是找妈妈要。
你说他的教育是放养,其实不那么准确,放养好歹也是养。我明明爹妈双全,但“父亲”在我的成长中存在感稀薄。
但就是这样的男人,不晓得哪天敏锐了起来。就在我早恋的第一个星期,他突然表现得很关心我的人生,教育我不准早恋。
“我三十多岁才和你妈搞上的,你急啥?我警告你,不准早恋,少和女同学走太近。”
我记得自己当时心情矛盾。那是我第一次被张亮平教训,有点惊喜。但他莫名其妙找我说那话,让人难理解。难道说,我和女朋友刚成,就被他发现了? 张亮平的“关心”,也就那一回,像极了跑来做个有关儿子的任务。我那时没放在心上,现在有点慌。
可能是妈妈发现了,当时叫爸爸来说我呢?
所以她会追究我今天晚归的事吗?我站在书房门口,想跑,又不太敢。 刘璐虽然够严厉,但是“早恋”这个词,没从她嘴里冒出来过。但这不代表她不会管。爸爸的态度,让我觉着妈妈也不会好。我实在不想开罪她。
“那我,我吃饭去了?”我小心。
妈妈点头,惜字如金。她盘着腿,脚尖朝外,那只大拖鞋吊在她弯弯的足弓上,摇摇欲坠。
见她没有追究,我心里一喜。其实我编了几个说辞,但又作罢了。这小妇人要追究,说明早已看透了我,跟她狡辩没有意义。
“对了。”
沙哑的声音响起来。我心虚地站住了。
“再和我讲讲你班上那个王思语的事?”刘璐冷不丁问,“今天你们补习班有见到吧?”
女朋友不叫这个名字,和我也不是同班,她的班级在楼下,妈妈根本就不认识。她说的女生是我同桌,我辅导过她学习。
我有点意外,“讲她干啥?”
我同时警觉起来。老母猫说话自有用意,不会无缘无故八卦人。
“有段时间你张口闭口都是王思语,我以为你特在意她。”妈妈不动声色,“我还怕你分心呢。”
“您这就小瞧我的标准了,”我松了一口气。“那笨蛋我一道题半天教不会,不多抱怨两句难解心头之恨。”
“哦?”刘璐放下手里的书,“那我儿子还是有标准的咯?”
我语塞。小妇人歪起脑袋,充满兴趣地看我。
其实见妈妈这样问,我提起的心放下了。这不是她要训人的架势,她只是好奇。“冰山小姐”面相寡淡,但和多数妇女群众一样,胸中也藏了一颗八卦的心。
“你连儿子都八卦是吧?”
“我晓得你肯定有喜欢的人,”刘璐嘴角勾了勾,又不耐烦了,“大男子汉扭捏啥,说不说?”
她从来不会哈哈大笑,最多就是这样,寡淡地勾个嘴。
至少,这个严厉的母亲,恐怕也有看得开的地方。小县城里的家长都很守旧,但刘璐对早恋没有谈虎色变,已经算我小瞧她了。
但她破天荒不追究我晚归,又无端八卦,是因为下午见着儿子约会吗?我心里有点乱,“你想太多了!”发现她没生气,我嚷两声去吃饭了。
书房里的小妇人冷哼一声,在用她的方式调笑我。
(3)
我一个人坐在餐桌上夹菜,吃得六神无主。
过了“冰山小姐”这一关,我才想起和女朋友下午的口角。那时我心不在焉,怕有没有被妈妈撞见,竟没被女友的话恶心到。
女朋友告诉我,她班上有个人在追他。
他叫李猛。
李猛人高马大,痞帅多金,在学校是一号人物。关键还是他多金。人成绩不行,高中三年吊儿郎当,奈何家有背景,前途保障,不要内卷。
这人还刚巧是我的仇敌,你说这情节俗不俗套?我和他本就结过梁子,干过一架。但请允许我放到后面再讲。
这个小县城里,每所学校都有不良势力,黑色传说比比皆是,抽烟喝酒不算啥,打架斗殴只是敲门砖。作为仅仅早个恋的三好学生,我和那个世界没有交集。
作为我对头的李猛,同样非不良,只是玩世不恭罢了。但他有个过人之处,就是混混都喜欢他。他财大气粗,据说拍他马屁的小弟,都被领着去隔壁的大市里花天酒地。
现在呢,女朋友说这个人追她。他明明晓得她有男朋友,就是我。假如现实是一部小说,我是主角,李猛是反派,那恐怕连小学生都要评烂俗。
最了解你的不仅是朋友,也能是仇敌。我了解李猛,晓得他对上学的年轻姑娘不感兴趣。如果女朋友说的是真话,那他无非是在恶心我,如果是假话,那就是女朋友在恶心我。
我怀疑是后者,姑娘看我一整个下午心不在焉,可能想拿话激我,看我会不会嫉妒。她就爱干这事。行,我嫉妒,说明我在乎,然后呢?你满意了,代价是我开心不起来了。
现实真差劲。仍是高中生的我沧桑地叹气。总有一个人要恶心你一下。 “吃个饭还叹气,”妈妈的声音,“哪个菜不合口味了?”
刘璐从书房出来,儿子的烦闷被她看在眼里。我见她看我,就摆回一副上完补习班后清闲的样子。
“没有,”我吊儿郎当,“就是排骨咸了点。”
“我酱油放多了,”她挠了挠头,“嘴挺刁。”
儿子摆出一切太平的脸,告诉你无要紧事,但可能晚了。妈妈看着我,张开口,结果又没说啥。
我觉着这小妇人是想说点啥的,奈何不善言辞,就作罢了。
她热裤的裤脚很短,一双细腿光溜溜的,白得反光。这双大白腿没动,我发现她还在看我,就低下头,自顾自吃饭。
刘璐长了一张吸睛的脸。她睫毛修长,高鼻梁,白皮肤,常有人问我妈是不是有东欧人的血统,幸亏看见我平平的长相,误会才消了。
可惜,这个面容精致的小妇人,没有魔鬼身材陪衬,只有一副瘦小的骨架。冬天一到,大棉袄往她身上一裹,“妈妈”就成了“妹妹”。她算有点胸,翘臀是真的,腿不长也是真的。但是,就她这个体格,腿脚骨肉均匀,一切又恰到好处。
这双大白腿总算动了。她一只脚扭了个方向,人背着我走了。
“您哪去?”我随意问。
“洗澡。”刘璐的大拖鞋踩在地上叭叭响。厕所里有个桶,一双跑步鞋泡在水里。我看她下午一定外出了,满鞋子泥。
“下雨你还跑步?”我看她走进浴室。
“这算啥,你补习班不也照上呢?”浴室门啪得关上了。
我呆了半天。她语气总这么寡淡,我有时也搞不清她是随口一句,还是在阴阳怪气。
这就是我们母子俩的生活了。刘璐是个冷性子的妈妈,我是个有点秘密的儿子,她训我训得紧,但也有宽松的地方。至于爸爸,张亮平,我不想谈他。 现在,你们对我妈总算有了解。你们觉着这个冰山小姐,有没有一反常态的时候?有没有人能让她眉开眼笑,让她热情洋溢?
有的。有一个例外。
几年前的事了,我记忆犹新,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外公,他老人家第一次来小县城拜访我们。刘璐第一次展现百般热情,第一次让我不安,母子俩第一次正经吵架,还大打出手。
外公拒绝了张亮平接送,手拖一包,慢悠悠走来我家。他火车大清晨就到了,来敲家门的时候,已经中午。
敲门声刚响,妈妈就从高脚凳上蹦下来,大拖鞋踩的脚步声急促,我在房间里都能听到。
“张平,”她那时唤我的名字,“张平快出来!看看谁来了?”
她兴奋的大嗓门儿让我惊讶。而且,我长到十几岁,还是第一次见过外公。各种陌生的感觉在我心里交织,我紧张地走出房间。
老人家面前,刘璐嘘寒问暖,活泼的像小女孩。她嘴里喊他“爹爹”。可能是我生长的小地方没人这么叫,她对父辈的称谓我觉着陌生。
小妇人“爹爹”“爹爹”的叫着,听上去很甜腻。
我不知所措。这个自我记事起就“面瘫”的“冰山小姐”,脸上的霜原来能消融,冷冷的语调原来能热情像火,她那平静的眼睛原来也能充满亢奋。刘璐的笑容灿烂,刺得我心里痒痒的。
你可能要问了,妈妈孝顺自己父亲,有啥好奇怪的?就是再五花八门的个性,孝敬长辈来也晓得收敛,不正是成年人该做的,恰好说明她是个好女儿,这我也能有意见?
是啦我承认,那时我还不够懂事,确实有意见。我当时只觉着发堵,连自己的意见是什么都想不懂。
可能是刘璐没这样对我笑过吧?我晓得这样对比不应该,但父亲和儿子同样是家人,她干嘛不对我热情?我害怕这小妇人不爱我。
当时我贼头贼脑的,还去偷看张亮平,看他反应。他气定神闲地给外公提包,全然不会有我的心思。但是仔细一想,妈妈的冰山深处真藏有热情,爸爸怎么说也比儿子熟悉。
外公全程没有瞧张亮平一眼。他上来就和孙子套近乎,问我这个小县城哪里好玩,下午想去逛逛。我不懂事,敷衍了几句,没有陪同的念头。
中午家里吃饭。我问外婆怎么不来,外公跟我哈哈笑。我年纪小,但不傻,发现气氛不对。刘璐转移了话题。“冰山小姐”很少带头说话,她能打开话题,那就是不寻常的。
老人家对张亮平不理不睬,我也能发现。
吃过饭,我回了房间,对外面父友女恭、女婿缄默的餐桌没有兴趣。小妇人叫“爹爹”的声音在我心中挥之不去。我打开电脑,带上耳麦,但就是装装样子,根本没有玩的兴致。
结果,我头上的耳麦还被人一把摘了。
我转头,看见妈妈已经闯进了我房间,怒看着我,一点没有她平日冷静平淡的样子。
“还打游戏,还打游戏?你也不看看场合?外公大老远过来,你不陪陪老人家,你还……”
“你别拽耳机!”我晓得自己不占理,只能拿耳机说事,“你这样会搞坏的!”
刘璐一把将这耳机摔在地上,耳麦得折了。
“我就是摔了它又怎样?”她音量压不住了,我怀疑屋外的家人都能听见,“我能给你买一个,也能给你摔一个!”
“你以后给我买我也不会要了!”
我那时真有胆儿,第一次对抗这尊凶神,虽然少了底气,但也敢指着她鼻子说话了,“有你陪你爹爹不就够了吗?”
小妇人眼光一阵诧异,一巴掌扇在我脸上。
“以后你想玩我也不会给你买。”她冷下来,脸色恢复寡淡,又变回了“冰山小姐”。
在我记忆中,爸爸没管过我,但他打人,妈妈严厉像虎,但她不动手。 那是我第一次挨刘璐的打。真打。我头也不回跑了,想离开房间。我也不晓得我去哪,就是不想和她呆一个屋里。
“你上哪儿去?”妈妈手又抓上了我的脑袋,用力揪住我头发,“出了这扇门,你啥气都给我咽下去,听到没?”
“你放手!”我掰头上那只手,她揪得我眼泪水直冒。“我是你儿子!不是让你使唤的……”
“你是他孙子!”刘璐克制自己的怒火,“外公这么多年过来看你,张平,你能不能懂点事!”
她手上戴着结婚戒指,那戒指卡住我的头发。我真的很痛。
后来我还是服了。虽然我没答应妈妈,但茶余饭后,我邀请外公去县里走走。
老人家人好,虽然老态龙钟,但特意挑了远路,径过一所网吧。他给了我点儿钱,要我去网吧玩,还说不会和我妈讲。我懂老人家的心思,愧疚了,坚持陪他闲逛。
我对外公没有任何意见。我只是受不了妈妈的态度。和老人相处了一下午,我心情早开朗起来。但晚上回到家,刘璐几声“爹爹”的甜音,还是让我恶心。 当晚洗过澡,我独自坐在阳台上,低头给耳麦打胶带,不晓得管不管用,至少样子不太难看。
刘璐也没睡,来了阳台。我没抬头,晓得是她。
“还能用吗?”她寡淡地问。
“总得试试。”我也寡淡地答。
刘璐没走,站了一会儿,又坐到我身边。风呜呜吹。
她一如往常的坐姿,盘着腿,倒是记得脱了鞋。她赤裸着脚压在腿下,朝向我,脚尖能蹭到我裤腿。我故意不看她。她也不说话,看我修耳机。
这小妇人像猫一样。你亲近她,她可能对你伸出利爪,等人出乎意料时,她又贴在你身旁,安静地看你。
我晓得那晚她想说点啥。刘璐老是这样,想说点啥,又没说成。可能是不善言辞的锅,但她对外公的热情,让我相信她也是会说话的。
可能是不擅为人母吧?今天的我会这么猜。因为母子俩后来经历太多,我不会再质疑她的爱。
可惜那时我不懂。我绑好耳麦,站起来拍屁股的灰,刘璐也站起来。我进了客厅,她也进客厅,我走回到房间,她回了自己卧室。我不说一句话,她也就不说话。那时张亮平还住在家里,她轻手关门,怕吵到床上的男人。
我想就算是我不懂事的时候,我也是爱这小妇人的,但也正因为不懂事,那场母子争吵,让我心生别扭的恨意。
她揪我头发时,我心里想着“我恨你”。她孝顺,那时我也晓得,但我希望她也能对我热情,但她只晓得揪我脑袋。臭女人!儿子在心里咒骂。
后来很长时间,每次刘璐对我凶煞,我就学会在心里骂她,发泄心情。直到有一天,发泄方式都变了,变得让人难以启齿。
我不得不谈谈我爸爸,张亮平。
张亮平大刘璐十岁,据说妈妈大学的时候,爸爸是她老师,带过她一段时间。两个年纪相差不小的人,共同语言不多,就算在我这儿子眼里,他们相处上的和睦也别扭。
我见过其他同学的爸妈,也听过寻常的爱情故事。父母在我眼中的“别扭”,倒也不是说矛盾,而是他们的相处。
爸妈并没有跨越年龄的爱情,夫妻俩的观念不太一样。从我懂事开始,我能感觉到他们想法上的差异。逐渐,我发现一家三口,我是一代人,妈妈是一代人,爸爸又是一代人。
三代人架起一个古怪又和睦的家庭。你别说,外公到访以前,我还没见爸妈吵过架。
但大旱已久,不代表永世无雨,世事无常,总要下一场的。
妈妈在外公前的热情,让我感到一种嫉妒。那爸爸呢?他就没有过这种小心思?非也。有其父必有其子,逆向推导,也是一种方法。
张亮平也是有嫉妒心的。可惜,他的嫉妒不是对外公,是对我的。一天傍晚,我才发现。
那天我起夜,摸黑去厕所。走出房间,我听见客厅远处有动静,来自另一边的卧室。
爸妈的房间里,传出异响,像是拍击,又像震动。
和许多撞见大人性生活的小孩一样,我家大人也犯了喜闻乐见的错误:十年五年一年三百六十天,总有一天他们忘记关门。
那房门虚掩着,诱惑年轻的看客。
我凑到他们卧室门前,心口乱撞。我往里巴望,不忘告诉自己,我只是在好奇什么声音,好奇两人是否安好。
其实我对男女房事早已门清儿,但还没有把爸爸妈妈代入想过,所以我故意装作纯洁,好安抚自己的罪恶感。
卧室里乌漆麻黑。一双翘在空中的腿,我看见这个。
床震得厉害。家里的床垫很旧,嘎吱作响,我听见的噪音就是它。
好,谜题解开了,好奇心也满足了,我该去厕所解手,然后回去睡了。 但我没动。我眼睛忘了眨,口干舌燥。卧室里,女人的脚趾扣紧了,在空中晃动。嘎吱嘎吱,床垫在呻吟。
“你说,”男人粗重呼吸,“你现在更爱我,还是爱儿子?”
我心里咯噔一下,没想到这活春宫里的对话,还能扯上我。我也没想到,爸爸在私底下问这种问题。
一时间,我慌了。说实在的,夫妻鱼水之欢,说点情趣话又怎么了?但我就是慌了,像是害怕啥,害怕听下去。
这和外公来时一样。我已经撞见爸妈的秘密,我不想再看见他们之中,有谁又是让我陌生的人,说我陌生的话。尤其是她。
那双赤裸的脚,突然从空中放了下去。
“你提他做什么?”小妇人沙哑的声音。
她收起双腿,不再配合男人,卧室里窸窸窣窣的。我啥也看不见了。 “我,”爸爸语气尴尬,“我就开个玩笑……”
“拿儿子开这种玩笑,你恶不恶心?”刘璐冷冷地说,“精虫上脑了,啥话都说啊?”
卧室内安静了,嘈杂的噪声都消失了。
“我就说了,怎么了吧?”
张亮平也恼了,“他是我在你肚里种的子儿,怎么就不能提他?”
啪!刘璐一巴掌扇在男人脸上。“你让我觉着恶心。”
“我忍你很久了,刘璐!很久!很久了!”
张亮平想放低声音,但不太成功,“当初我就不该听你吵着闹着要生!自从你把张平弄出来,你他妈就再也没正眼瞧过老子!”
这话听得我心里嗡嗡的。其实我早该发现的,总有家人会让你陌生,总有人会让你失望。但这回不是妈妈,是爸爸。
刘璐的呼吸重起来。她可能是真怒了,我只在她当初揪我头发的时候,听过这么沉重的吐息。
“你是我女人,不是他……”话没说完,张亮平被一脚踢出被子,人仰马翻,差点摔下床。
“你要不听听自己刚刚说的话。”
妈妈从床上坐起身,“张平是你儿子!”她拿被子裹住自己,因裸体而畏寒。但我能看出她瘦小的体型。她披头散发,乱毛竖起,像一只高度戒备的母猫。 “以前舞蹈团的领导对我动手动脚,我把他揍得自己饭碗都不保了,也不见你吱两声,”她很恶心,“你却拿你亲儿子开涮?”
爸爸歪歪扭扭地滚下床,在地上乱摸着,捡了一团线圈,扔了,然后又摸了一个蓝色纸盒在手里。这个老男人支支吾吾的,一幅神智不清的样子。
刘璐冷冰冰看他,“你最好是喝醉了。”
张亮平突然暴起,飞扑上床,压在小妇人身上。两人扭打在一起,床铺上黑影在翻滚,混乱不堪。爸爸在叫,妈妈也在叫。原来她也是会叫的。她几次把男人踢下床,又被他扑上来。
那个被我视作“父亲”的男人赤裸下身,阳具坚挺立着,胀得发红。张亮平像一头野蛮的野兽,我是第一次恶心他。
我站在门口,紧紧看着爸妈争斗,不晓得该不该插手。
卧室里一片混乱,爸妈扭打在一起。就算我不是起夜,他们现在的动静,也够把我吵醒了。
就在我抬手,准备敲他们房门,但争斗结束了。
我听不见爸爸的怒叫,也听不见妈妈的怒叫了,刚刚的争吵像一场梦。混乱走向平息。我伸出去的手,没敲下去。
嘎吱,嘎吱,嘎吱。床铺在规律地呻吟,像我来时那样。
张亮平坐直了,我只看见他的上身。他腰部抽动着,也不晓得在抽动什么。 从爸爸问出那个问题,到妈妈恼羞成怒,我转向一种庆幸。我想我一定是被那小妇人的态度打动了,虽然对她而言我不在场,但她也会维护儿子。
但现在呢,我又该做什么反应?我也不晓得了。
爸妈争斗要是继续,我一定会打断。但争斗没有继续下去。作为儿子,我反而没了资格去叨扰。我失望了。我才发现自己是有私心的。被偏袒在先的人是我,我又怎能不偏袒她呢?
张亮平手里各抓起一只脚踝,举起两只裸足,不同于早先,那双脚的脚趾不再紧扣,而是放松地并着,像是被谁抽走了灵魂。
我看着那两只赤裸的脚,足弓弯弯的,被男人举在手中,像高举战利品,宣告战场上的胜利。
败者发出了呻吟,嗓音是我熟悉的沙哑,又黏糊,像是积了许多唾液。 裤子凉飕飕的。我低下头,自己裆部撑起一顶帐篷。我这才想起自己大半夜出来,是为了上厕所。
裤子已经湿了。我掏了一把,发现不是尿。我抹去手里的黏浊,不去想是啥刺激了本能。我只是厌恶畜生一样的自己。同时,嘎吱嘎吱的震动让我不得安宁。
男人撅起嘴,俯下身找寻什么,卧室里一团黑。逐渐,里头传出一阵啧啧的水声,像是谁在吸吮着谁,又像是我神经被碾碎的湿音。
我听不懂了,远离了卧室门。
第二天,那个雪白的小妇人,照旧盘起腿,端坐在书房里。她没看书,没看窗外,只是坐着。我太晓得她现在是哪种心情。她在愤怒。
张亮平提包出门了,他一声不吭,大门哐得关上。
回过头来看,自那天起,爸妈的关系就没再好过。
夜战是真的。刘璐的厌恶是真的。她心生对张亮平的鄙视,也是真的。 可惜当时我站在门外,不明真相。我被性蒙蔽了双眼,沦为自以为是的困兽,我对妈妈失望,男人的野蛮,竟成了我贬低她的理由。
这就是爸妈的第一次裂痕,紧随其后的,是这场家庭的剧变。张亮平的所作所为,彻底摧毁了夫妻关系。但这是更后面的闹剧了,请容我先暂时按下,讲完母子俩的故事。
那天一早,张亮平出门后,我就站在书房外,悄悄看着小妇人。她盘着腿,不晓得在想啥。明明是爸妈吵架,我有一点庆幸。
张亮平不算太好的人,作为他儿子,我早有感觉。
当年,爸爸妈妈怎么相识、又是怎么结婚的,我了解得很少。十七年来,两人都不太描述。但不要小瞧儿子,我也能从只言片语里,猜个大概。
刘璐认识张亮平的时候,是小他十岁的学生。她怀孕时,大学没有毕业,两人还没有结婚。这就是我从妈妈那里听来的故事。每当小孩天真地问起,她都含糊略过,不想回想年轻时的幼稚。
这个时间的小孩早熟,我早猜出父母过去的性质。男人搞大了女学生的肚子,直到怀孕,才靠结婚收了场。大学没开除他,这说明了一切,他顺利地往上爬,爬进了医疗所,爬到了今天的所长。
我不想把亲爹想成恶人,但他玩了女人,还吸她的血。妈妈还在舞蹈团拼搏时,家庭的经济全靠她撑着。爸爸早期没有收益,房子是她家的积蓄。
“当初我就不该听你吵着闹着要生!”张亮平夜战的叫嚣让人头疼。他爱过她吗?这是个猥琐的问题。他爱过我吗?我都不敢想。
难怪外公不理睬张亮平,外婆怕至今都有心结。这个男人本是女儿的老师,竟干出那事。老人家十几年才来看孙子,恐怕当初都无法接受这个家庭的存在。 那天,等张亮平离开家,我站到刘璐身后,想对她说点啥。我不晓得她对张亮平是怎么想的,我只晓得他触碰了她的底线。
原来冰山小姐不说原谅,就不会原谅谁。书房里坐着的小妇人,性子寡淡,骨子里硬的很。我像是又了解了妈妈一点。她很生气吧?我望着她瘦小的背影,心中有点恍惚。
刘璐盘了松散的发髻,乱毛垂在脖子上。她颈部长了一个小包,像是被蚊子叮了一口。哪儿都有蚊子。我挠了挠她脖子上的包,表示我在身后。
小妇人一激灵,缩起脖子,转头来看我。
“不准吓人。”她声音很凶。
我冷汗直冒。我也不晓得怎么搞的,一大早轻飘飘的,完全忘了老母猫心情不好,我还敢招惹她老人家。
“你开不开心?”我乱问。
“干嘛问?”
我也不晓得,我就是想说点话。我不是这个“冰山小姐”,就算没想到措辞,哪怕逻辑不通,也非要说点啥。
“你当初把我生下来,”我问,“开不开心?”
“不开心。”妈妈面无表情。
一如即往的冷,不愧是她。我嘿嘿笑,连连后退,心想离这尊凶神远点,等她心情好点再问候她。
刘璐不再看我,继续盘着腿。但可能是因为我,她也意识到自己在发呆,就把书捧了起来,找点事做。
“你。”沙哑的声音。
我刚要离开,刘璐又把我叫住,对我勾起嘴,“早饭在锅里。”她笑了。我点点头,走到客厅才反应过来。
我想我是搞不懂这小妇人的。我不懂她的开心,也不懂她的难受,更不懂她寡淡的声音背后,藏着啥心思。
所幸我只是她儿子,又不是别的人,不是吗?
(4)
但也正因为那场“夜战”,儿子的心里,妈妈和“性”有了联系。
成人的世界光怪陆离,我的心性也在那段时间别扭起来。心中对老母猫的泄愤,随着我的不懂事,演变成了一段黑暗的欲望。
“夜战”两天后,我看妈妈的眼光,出了异样。
刘璐在家里做瑜伽。她头顶发髻,上身白背心,下身紧身长裤。紧身裤是黑色的,她没穿袜子,裸足像玉。
我在她身后站住了,像被施了紧箍咒。恰如那一晚,我心口乱撞,小腹发麻。
小妇人双膝跪着,跪立在垫子上。她双脚并拢,压在她的屁股下面,那个屁股正往后翘,臀下是两只脚掌,挤出一点微红的褶子。
裸足在空中晃动……那晚的闪回刺脑,让我眼前泛白。
她的盆腔很宽,臀部丰盈。我只是看了一眼,裆下就胀起来,我还从没有这么快起反应。我手迅速伸进裤子里,调整弹道,抹平了帐篷。自己呼吸都不均匀,我不晓得是怎么了,她又不是第一次在家做瑜伽。
妈妈脖上的蚊子包消肿了,剩下一个小小的红点,结了痂,在白皙的肌肤上显眼。
我强压下欲望,伸出手,戳她脖子上的红点。她反手揪住我胳膊,“你手欠?”妈妈看着我,满额头的汗水,顺着脸淌下去。
“我看你那有个包……”
“我晓得,”她扇开我的手,“戳上瘾了是吧?”
我只是要一点互动,和妈妈正常的互动。我想她的冷意可以冻醒我,浇灭我燃起的欲火。
“没别的事做么?游手好闲的。”
刘璐不再看我,继续她跪姿。她屁股往后撅着,沟壑那么深邃……“快高考的人了。”
她怎么会对儿子有戒心。我小学时,母子俩一起洗过澡,她还为我搓洗那活儿。小孩哪有想法,只嫌这婆娘磨磨叽叽,急着出去看动画片呢。
但她哪儿晓得,小孩不是小孩了,她撅个屁股,小孩就要发疯。
我很快回了房。外面的火热让人窒息,我一刻也呆不下去。我急急忙忙脱了裤子,躺在床上发泄欲望。
爸妈“夜战”的场景在我心中回响。床铺的撞击,那双脚在昏暗中摆着……我觉着我触犯了禁忌,发现了冰清玉洁的背后,一点放纵的黑暗。
我很快射了精,从来没有这么大的量。完事后,我心跳快得吓人,连手都在抖。
从那天起,一扇背德的门在少年心中打开了。
自外公到访,面对妈妈的训斥,我不懂事的发泄,从心中怒骂,变成了对她的意淫。当我心中的“冰山小姐”只有性的价值,我就达成了一种报复,报复她在她“爹爹”面前那么孝顺,报复她拜倒在张亮平身下,因而生下了我张平。 那段时间的我,很自我厌恶。意淫刘璐的同时,恨自己辜负了母爱,又接着发泄,欲望变得别扭。
这是我最不堪的秘密了。最初几次泄欲,罪恶感让我无法承受,换来好几天的烦闷不欢。而现实中的刘璐,永远盘着腿,坐在高脚凳上,文静读书。那张冷清的脸,和“性”字完全挂不上钩。小妇人的寡淡,是对我肮脏的幻想最好的蔑视。
但她越这样,我在心里就越爱把“性”刻在她的肉体上,陷入了一种别扭的欲望里,无法自拔。我想我是病了。尽管现在的我早已大病痊愈,但那时的我病入膏床。
你们还记得李猛吗?
对,就是我那个死对头,那个我女朋友说在追她的公子哥。我以前听他在学校里说起过我妈妈,那是我们结仇的开始。
不同于多数男孩爱慕漂亮女孩,李猛独爱大龄女人。他口中的污言秽语,除了有关个别老师,基本都是家长活动能看见的妈妈们。
他还建了一个群聊,专门用来讨论同学老师,从她们空间里偷来照片。这帮荷尔蒙旺盛的男学生,在群里对身边人评头论足,下流地意淫。
这个群聊最初只是传说,在男生之间暗暗流传,不少人心里痒,但谁也不好意思在现实中问,不然就是自认下贱。后来有一天,李猛在男厕所写了一串数字,他也不解释,得意地走了。
我们高三人数约有一千,而那个淫贱不堪的群聊,今天有三百来号人。虽然不乏高一二的学生加入,但这也是相当的规模了。
人都要面子,除胆大包天的李猛,所有人加群都用小号,谁也认不出谁。 说到这儿,你可能要不怀好意地问了:我张平怎么也了解得这么清楚? 那一天是家长开放日,气候炎热,午后阳光温吞吞的,蝉鸣四起。我犹记那个下午,我和李猛结下梁子。
刘璐在学校呆了一天。儿子是年级重点,也是班里学生代表。老师在家长面前讲课,都不想看见节奏出错,所以只点好学生提问。上至天文下至地理,“张平”的名字在班上频繁响起。
我像是成课堂里唯一的学生,累,也受宠若惊。这样说不太有口德,但老师们都指着我的战绩让他们领一波教学金,算给足了我面子。家母对此倒没有多骄傲。刘璐听见家长叹服我的模考发挥,也不会主动坦明母亲的身份。
张亮平对儿子不放在心上,十几年来的家长活动,都由刘璐包办。所以我对妈妈知根知底,任由老师变着法子夸,冰山小姐要是喜不自胜才奇怪。
所以我张平是她捡来的,她就非要这么冷酷?当然不是。
刘璐如果想说她很开心,只会兜一个大圈子。她要是觉着你拉她去的快餐店好吃,她打死都不说好吃,只会面不改色擦擦嘴,说下次再来。
开放日结束了,刘璐站在班级门外等我,“我先回去了,你还要打球对吧?”
天很热,她穿着褐色裙裤,特意盘了头发,像顶着一朵玫瑰花。
“星期五嘛。”我挥手打发她。
我是寄宿制,星期五才回家。但星期五下午我要打球,很晚回去。
虽然我今天表现好,但我从不找刘璐邀功。她才不会夸我,那小小的红唇只会训人。我小时候考满分,顶多不被她数落,至于冰山小姐高不高兴,不是以前的我有本领发现的。
我刚往球场走,小妇人就把儿子手拉住。我呆了好半天。
“晚上吃点啥?”她握了握我的手,松开了。
我手还伸着,忘了收回去。母子一场,倒不是说她不和我肢体接触,只是照她习惯,顶多叫我的名字,我要是没听到,她也就转身走了。
刘璐看我手还伸着,一巴掌拍掉,“聋了?”
“我,我,”我结巴,“家里有啥就……”
“我出去打个快餐吧,”她叹气,“反正你就爱吃这种,对不对?” “你不是不让吃垃圾吗?”
“当我没说。”妈妈转身就走。
“别,别,就快餐,”我嚷了一声,“快餐就好。”
刘璐鼻子哼哼,头也不回,这是她笑人的方式。
原来她是会为我骄傲的。我想总算有儿子能看懂你的一天。可能是出于我仔细思索过她够不够爱我,可能是我开始用异样的眼光看她,也可能只是我长大了。
我说了,她从来不是一个直接的人,像拉不下脸来,又像要什么奇怪的面子。刘璐今天会为你高兴,但就是不夸你,她开心到死,也要顶一张寡淡的脸,然后默默奖励你一顿饭。
可惜,那天可能吃坏了东西,一场球打完,我满身大汗,肚子翻滚如江。 我忍不到回家,跑球场的厕所蹲着,心想今晚的冰可乐喝不成了。
男厕里,有人在墙上写了字,一串数字。我不去看它。我晓得那是一个群号。我也起过念头,但可能是出于对自己的要求,也可能是某种自尊,我看不起那公子哥。
蹲厕所的时候,门外进来了人,说话声很耳熟。
“啥女人,猛哥这么惦记?”
“你才高一太可惜了,”又一个人进了厕所,“那女的,没跟家长扎堆站,靠着窗,我当时刚好上楼,好家伙,看得我心发痒。”
“哪儿痒,你说清楚咯。”最先进来的人怪笑。
那时我和李猛不算太熟,没打过几场球,但那怪笑的人,我听得出是谁。 李晓修,我记得名字。他是李猛的堂弟,高一新生,一个矮墩墩的蛮牛,脸长得比他堂哥吓人,看面相就是狠角色。
我认识李猛堂弟在先,是因为他球打得不错,刚来学校,就跟高三的混迹。球技一方面,他身体对抗只强不弱,给人印象。
但是,李晓修是个混混,和高三一批烂人玩在一块儿,干些违法乱纪的事。我听说过,具体没了解。我和那帮人经常打球,出了球场,就各走各道了。 而他堂哥呢,只是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。李猛和烂人们称兄道弟,买烟买酒,但不和他们一块儿“玩”。他只跟每个混混处好关系,然后躲在黑暗的边缘,不晓得是不是这样就更有乐子。
“诺,我给你看那阿姨照片。”李猛说。
隔着蹲位门缝,我看见李晓修在小便池,李猛进来无非是等他。他们正讨论今天开放日里的哪位妈妈,看来堂兄弟俩在这方面趣味相投。
我本能看了一眼墙上的数字,挪开眼睛。
我踩了冲水把,想离开这里。我不想听他们污言秽语,不是说我没欲望,而是觉着听他们说,就像是认可了这帮烂仔一样。
“你怎么连照片都有?”
“还得是我手快,”李猛说,“八班当时快下课了,这女的要走动,我差点没拍上。”
我刚要推门出去,但又没出去。八班?高三八班是我的班级。
“奶子也就内样。”堂弟笑。
“没长眼睛?你看这女的屁股!”李猛急他,“小破地方谁长这桃子臀儿,咱俩不晓得?你想看这种骚货得长途去市里。”
“你发群里去,”堂弟淫笑,“看哪个懂哥上过。”
“少听那帮死处男瞎扯。”
我又看了一眼墙上的群号,内心凌乱得很。是因为听见他们说女人屁股,还是……我不确定,但无论站着坐着,刘璐爱挑窗边的位置。
“处男没胆儿,猛哥有胆儿,”堂弟尿干净了,踮脚抖了抖,“你不是去校门口堵人了吗?我看你球都不来打,还以为已经抱着屁股开操了。”
“我说阿姨怎么称呼,她只说了姓,问我是不是“张平”朋友。我哪晓得,就喊她刘姐,套个近乎。”
你们晓得浑身毛孔张开的感受吗?动物竖起汗毛的本能,像没有在进化中被消灭。我当时就是这种感觉。
李猛恨恨的,“不就是搭个讪吗?这臭婊子,竟然冷着个脸走了。” “猛哥,你真想搞她,把我喊着,”堂弟拉上裤子,“我爸下边几个人里,被一个叔攀上,据说有点东西。”
“那还不是要过我舅那关?”李猛否了,“我总不能为操个逼就去烦他老人家……”
李猛刚转身,就呆住了。我堵在他身后,凶狠地看他。
“照片呢?”我冷冷地问。
“啥照片?”李猛高我一头,但可能是被吓到了,底气低过我。
“你刚在八班外拍的照片,给我看。”
我要确认那不是刘璐。是,我就揍他一顿,不是,我还是会揍他一顿。一个公子哥罢了,今天的我在开放日被大人们一阵捧,底气足了些。
李猛觉着我面熟,凑近了看。他堂弟紧绷着矮墩墩的身子,已经认出我了,我们在球场常碰见,现在也没想给我面子。
我看着李猛,他让我糟心,现在也收不了场了。我是那小妇人生的,也不是爱找台阶下的人,我晓得我必须要干他一干。
“哦,我说呢,”李猛对他堂弟笑,“这就是那骚货儿子,我还瞧见他俩说话来着。”
我一把揽住李猛的后脑袋,把他的面门往洗手池上砸!
公子哥惊叫,也是没想到我直接动手了。我按他的头砸向洗手台,水里染了红。一下!两下!三……
我被他堂弟撞开到一边!这矮胖子蛮牛冲撞,地上又滑,我直接摔到了洗拖把的水池里。
“操你妈的!”李猛捂着鼻子,血止不住淌,混着水,染红整张脸。“你他妈有病吧?下死手?”
他堂弟指着我,“你完了我跟你说。”
我倒是目的达到了。“你再讲我妈,我就杀了你。”我从水池里坐起来,同样满脸的水,“要么你搞死我,不然我就搞死你。”
堂兄弟这时就显区别了。纨绔子弟想着先照顾自己,止血要紧,而不良混混则想着继续干架,不顾后果。
“好!你以为我搞不死你吗?”李猛尖声叫着,“但就这么搞死你,你不成了受害者?我要搞臭你!”他嘴里放着狠话,手不停地抹鼻子,血止不住。 “你想看照片啊?给你看啊!”
李猛拿沾满血的手打开手机,有一张照片。他离得远,我看不清,只晓得照片里是一个小妇人,她穿着褐色裙裤,坐在窗边,全然不晓得公子哥在教室的后门,拍她的裙下风光。
“我回头就把你婊子妈放群里,给大家伙儿品品!”
什么群?我想装清白,又懒得自证。他堂弟这时还往我这儿冲,李猛拽住了这头蛮牛,拉着他离开。
“操妈玩意儿,我记得你早冲水了!我和大修说半天话,你听得欢啊,隔那么久才出来?”
我从水池里爬起来,朝李猛冲过去。这话戳到了我,我也不晓得,只是好不容易有点冷静,冷静又没了。我想再揍他一顿,发泄对他的愤怒,还有对自己的愤怒。
李猛退出了男厕所,把门关上,还嘴硬,“你妈操逼的时候你会不会眼馋啊……”声音淡去。
我追出去,但李猛没了踪影,只看见他堂弟站在很远的地方,凶狠地看我,几个混混从球场出来,一起放学。一行人上上下下看我,没有敌意,但也没有好意,就只是看我,气场和一般学生不一样。
我不怕他们,还大声冲他们喊,“李猛那傻逼在哪儿?”
天晚了,我的喊声在校门口回响。混混们没理我。零星的笑声从他们那儿传来,不晓得是在笑李猛,还是在笑我。
从那儿开始,我高中生活多了一个仇人,可能是两个,也可能是很多个。 我回了男厕所,洗脸后,看着脏不溜秋的墙面。我心里只是记恨,我要记恨李猛在说什么,在做什么,我不想放过他,我要晓得他说的每一句坏话。所以,我要……
至少我是这么安抚我自己的,说那是我唯一的动机。
我看着那串数字,心跳得有些快。我要把照片放群里,李猛的叫声在我心中响。不放过仇人是真的。我讨厌有人在背后说闲话,而我被蒙在鼓里。所以我非晓得不可,再以眼还眼,至少不像个被人笑话还不自知的傻逼。
但是,心里生出了别扭的期待,也不像假的。我好像有了做啥事的理由,以前我没做,现在有了借口。
这是我的一体两面,是正常和别扭的混合体。我维护着她,确保盾不可破的同时,又暗自期待攻来的矛。这是我得病的证明,是我不懂事的时间里,最难以直视的黑暗。
那晚的快餐,我吃得心不在焉。刘璐在我面前拿着鸡腿,小口小口啃着。她平日里饮食健康,不是儿子,她都不去吃油炸物。
但她一个接一个地啃。这小妇人买了六对鸡翅,我才吃掉一对,她已经吐出了五根骨头。
“其实你挺爱吃这种的吧?”我看她油腻腻的嘴。
“垃圾食品要少吃。”刘璐拿大道理搪塞我。说罢,她又拿走一根鸡腿。 张亮平不在家。“夜战”后,爸爸晚饭不回家吃了。他回得越来越晚,最过分的一次,是我快睡了才听见开门。我没开口问过妈妈,她也没主动说起过,好像家里风平浪静。
但我晓得我们的生活在变。矛盾随时都要摆在面前。我们只是都不想接受改变,妈妈也不想和爸爸撕破脸,但这只是时间的事。
“下午发生啥了?”小妇人专心啃鸡腿,眼睛也不看我,但我的心情没瞒过她。
她不等我开口,又说,“你心不在焉的。我难得买一次快餐,也没见你多开心。”
“因为都要被你吃光了。”
她在桌下踢了我一脚,我疼得咬牙。
“其实我拉肚子了,”我没撒谎,只是不说全真相,“没啥胃口。” “不早说?晚点我给你煲粥。”
刘璐一把抓过炸鸡盒子,“这个你不许吃了。”这小妇人嘴巴油亮,怀里揽着纸盒,像个护食的崽子。
我笑了,不怀好意地看她。冰山小姐也不躲闪,嚼着肉,面无表情。 “你可以直说你喜欢吃垃圾食品的。”
我再次挨了她桌下一脚,连忙闭上嘴。
晚上很快过去了。我喝了粥,口袋里的手机嗡嗡的。今天下午混入的群聊,不停冒消息。我忍住没看,手机在我后裤子口袋里震,我不舒服地扭动,像是屁股烫。
当晚,我躲在被窝里,打开禁忌的群聊,里面都是淫贱的内容。
我往上翻,翻到了小妇人的照片。我心跳加速。李猛啥也不解释,只是发了那张图,在群里激起了一层浪,全是污秽的评论。
“这种三无少女没意思,耐看不耐操。”
“不是,这是家长吧我靠,谁老妈脸这么幼?”
照片里,妈妈坐在教室的角落,撑着下巴,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,真像一个上课走神的女学生。
“夫人,你也不想自己的孩子在学校被欺负吧?”
“原来是三无少妇。想打桩了。”
拍摄角度很猥琐。李猛当时蹲在她身后的门外,朝上去拍。刘璐的裙裤下,是白色的裤料,裤料勒屁股,一道桃缝又深又圆。
“草,不怕苦主也在看么?”
“什么宫吧老哥狂喜。”
“年少不知妈妈好,开发过的逼才是宝。”
我心口乱撞,翻着聊天记录,看男同学把冰山小姐当尤物一样觊觎,又没有出离的愤怒。我不晓得自己怎么了。
同那晚“夜战”一样,我胯下凉飕飕的,渗出了别扭的欲望。
你们喜欢她吗?只有我了解她。我开始撸动自己的阳具。只有我生活在她身边,只有我是她爱的人,你们只配看看照片,求而不得。
快感在我身体中膨胀,喷出一种别扭的优越感。
因为李猛在背后对刘璐的冒犯,我和他起了冲突,但又利用他们对她的意淫来排解今天的愤怒。
我至少为此和主谋干了一架,我想,换做其他人,指不定还躲在厕所里没出来。我安慰自己,好像这样我在明面上就没错,毕竟,你管我私下里做什么呢?所以我推开负罪感,看着照片里妈妈的屁股,看着下贱的群聊,射出了精液。 我想我病得不轻了,要用别扭的方法寻找快意。
好在,乌云有散的一天。
现在我的病好了,别扭的病根被暂时克制了。那是我们家庭的重大变故。我开始了解刘璐的情感,并发誓要守护这个说爱我的小妇人。
“保护母亲”是男孩从小听过的教训,但它的定语是从任何人手上,包括你的禽兽父亲。
(5)
爸爸妈妈的婚姻出现了裂口。那对刘璐来说是一次重大的打击。
自从张亮平天天晚归,他声称自己的事业处于关键时期。他终于舔上了镇上一号大人物,据说是县域最有权力的三人。他表现得很兴奋,但刘璐没有受到感染。
这样的“关键时期”有两个星期了。爸爸每次回来像是做贼。一次很晚,我上厕所撞见他,他在洗外套,但洗不掉香水味,浓郁地让我反胃。
他给我塞了两百块,叫我别跟妈说。我确实没说,因为她也不需要我说。 我至今不晓得张亮平是怎么想的。他是真蠢到以为自己伪装很好,还是无赖到觉着老婆发现就发现了,又能拿养家糊口的男人怎么样?
丈夫晚不归宿,妻子只晓得闹闹气,抑郁一阵,一天天照过,拿“男人辛苦,欲求不满得理解”来自我欺骗。可惜,我妈妈不是那种人。
这个白白瘦瘦的小妇人很快就坐不住了。
一天晚上,刘璐洗过澡,突然下了决心一样,穿着热裤和背心,光着腿肚子,踩着大拖鞋,一路闯进丈夫的研究所里。
张亮平当然不在。刘璐不晓得他的去向,也不了解其他员工。但是她逮一个问一个,问他们张亮平在哪里。她那张脸冷白冷白的,像是冰块,眼光能叫人冻住。
员工全拿下晚班为由,迅速开溜了。但是楼下有个司机大哥,动了恻隐之心。他看刘璐那小身板,在风中随时能被吹倒,她倔强地堵在门口,见不到人就不回去。
司机大哥人好,带她去找我爸爸。但我也不晓得这是妈妈运气好,还是不好。
刘璐被带进了大饭店,县城里吃饭最高档的地方。她二话不说,一间包厢一间包厢闯,闯进了最深处的包厢。
她打开门,里头尽是些大腹便便,没穿衣服的老男人。
一个年轻的女孩,裸体躺在餐桌上。她脖子上插了根小小的针管,已经失去了意识,像一道供人享用的菜。
爸爸正骑在那个女孩身上,胀红脸,张嘴笑。他抽动着腰,奸着那具昏迷的肉体。
妈妈闯进包厢时,男人们都没留意,笑看爸爸仰天长啸。他双手抓着女孩胸前软肉,借力一顶,射进了那具肉体里。
刘璐只是呆呆看他,不可置信地看着丈夫。
“那一天我看清了他,”妈妈后来对我说,“他只是个被欲望驯服的动物。”
最可笑的是,那晚她在大饭店横着走,直奔大人物的秘密天堂,但没有一个服务员拦她。这可能是她穿得暴露。小妇人领口大开,热裤勒着屁股,两条光溜溜的玉腿,白哗哗闪眼睛。没有人不会以为她是贵客新叫的乐子,习以为常了。 在刘璐呆滞地杵在门口,饭店男经理刚好来备茶,想绕过这小妇人,又没急着走。他看着她的大拖鞋,脚趾精致地并着,指甲方方圆圆。
男经理把手放在她的臀肉上,搓揉半天,见她没意见,手指还想往深处走……
妈妈抓起茶壶,砸他脑门,男经理凄惨嚎叫,包间的燥热才凉下来。所有男人注意到她。她头也不回地走了,任由爸爸喊她名字。
张亮平有一件事未必说谎,他可能真舔上了什么人。
刘璐不是心软的主儿。她有要将所有男人的嘴脸公之于世的气势。可惜,不管她怎么闹,也查不出那些老男人的身份,风声压根漏不出去。
大饭店的员工换了一批,新经理还好心为她调取监控,结果,那晚的包厢里只是一场平平无奇的饭局,没有张亮平,没有什么老男人,更没有被迷奸的女孩,一切像一场噩梦。
承诺曝光的网络博主们,本来都挺刘璐,结果要么隔天反悔,要么变脸,指责刘璐内心丑恶,拿这事挑拨男女矛盾,还有两个更正义的,给他们的私信石沉大海,账号很快注销了。
最倒霉的莫过于好心肠的司机大哥。他是真的啥都不晓得,还以为那是张亮平和陌生领导们的寻常酒局。次日,司机大哥离职了,刘璐哪也问不到他的下落。
最后,小妇人又端坐在书房里,安静地盘着腿,平平淡淡的。但我能感觉到她的气恼。她只是个普通女人,没别的手段。
但有一点她确定,婚必须离。
“你晓不晓得现在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?”张亮平听她要离婚,气得跳脚,“你了解那帮人是谁吗?有人看上我所里的药,马上我就能升了!”
他们当时就在客厅吵。我站在门口,见爸爸怒叫,妈妈看了我一眼。她其实不想我听大人是非,但到了离婚的地步,她也没法再给儿子安宁。
“所以你要表达什么?”妈妈看着歇斯底里的男人。
“所以他们要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!那晚不是你想的那样,就是应酬,我能不去吗!那老头子就是叫我操一只猫,我不还得上?”
爸爸把自己说得无辜,但又因为气急败坏,措辞粗起来。“刘璐,你理解一下!如果我爬进他们那圈子,咱们就会有好多钱,能搞上几套大房子,还能出国旅游……”
“我以为你说的“升”是当官,”刘璐面无表情,“当官怎么能搞那么多钱?”
“你……”张亮平可能做梦也没想到,这个小十岁的妻子,最基本的价值观就不和他一致。
“行,就按你说的,你清白,药倒那个女孩子是应酬,是大人物逼你的,”妈妈咄咄逼人,“那你说啊,大人物是谁,我找他去。”
张亮平板下脸,“你这是在玩火。”
“是。所以我不玩了。”刘璐笑得很无奈,又那么笃定,让我无法忘怀,“我只要离婚。”
“刘璐,你不能这样!他们还给我机会,这节骨眼儿,离婚不好看的,”张亮平苦苦哀求,“我等了好多年,我要这个爬的机会,刘璐!你懂不懂啊?外表声望现在很重……”
但无论爸爸怎么哀求,都没了意义。妈妈心意已决。
然后,七大姑八大姨登场了。他们跑来劝解,劝刘璐不要离婚,离婚不理智,要“理智”原谅,原谅张亮平。
亲戚们来自五湖四海,有的来自爸爸那边,有的来自妈妈那边,这是最寒心的。连娘家人也开导刘璐,让她原谅丈夫。
这帮人核心思想就是一套,男人没管住自己,多大事儿。还有些有点学识的亲戚,摆出为妈妈着想的姿态,劝她忍一忍,日后真让爸爸巴结上人,生活会有回报。
只有一个人例外,无条件支持妈妈的每一个决定,那就是外公。从那时起我才想,可能刘璐对她“爹爹”百般热情,不是没有理由。我不懂事的第一个心病,就这样解开了。
任由七大姑八大姨的钢筋铁嘴,也说不动老母猫的倔强。刘璐铁了心要离,谁也拦不住。
所以亲戚这番压力,终于给到了孩子。他们开始做我的工作,让我劝我妈原谅我爸。他们告诉我我还小,数不清利益没关系,但如果爸爸还在家,我的未来会大有保障。
张亮平也对我热情起来。每天上下学,校门口都停了他的车,他竟然晓得开车接送我了。刚开始,爸爸罕见的关照让我昏了头,我没拒绝。坐上他车,他肯定也要做我的工作。
原谅。原谅。原谅。
我耳朵要起茧了。我承认我还年轻,虽然即将成年,但哪有啥经验,没受过这么多大人的压力。何况,爸妈闹离婚,我自己也不好过。
家要变天了。偶尔一次乌云,你打把伞就能过去。但马上是永远的雨季,你还没做心里建设,也能泰然一笑吗?
所以我犯了一个大错误。
一天晚上,我像是喝醉了酒,走到书房里,昏头昏脑。妈妈安静地倚着窗,像是感觉到什么,扭过头,很认真地看我。我和她聊了学校的破事,想让气氛轻松点。刘璐没搭话,又转过头,看向窗外。
她张开嘴,在玻璃窗上呵气,三笔画了一个笑脸。
我在一旁唧唧歪歪,刘璐看着窗上的笑脸,也不晓得在不在听。
我话题扯回了家庭,随口一句,开玩笑一样。我说要不选择“原谅”好了,语气和七大姑八大姨一样。笑脸随雾淡了。
刘璐转头看着我,脸色寡淡。
“张平,你不能,”她停了停,面无表情的脸上,泪水开始往下流,“只有你不能对我说这种话。”
小妇人活到现在,可能很少哭过,一看就不懂哭。她冷着面,一字一句说话,没有哭腔。只有眼睛在落泪。她淡定擦脸,好像眼泪就不是她掉的。
但我傻了。这个冰山小姐从没当我面掉泪。连捉奸丈夫的第二天,她也有条不紊地做早餐,冷静地备舞蹈课。
“你爸说我在玩火,他没错。所以我意识到时,马上收手了。我其实很害怕,”刘璐手按在我胸口,“害怕给你惹麻烦。离婚是仅有的手段了,这也不行,妈妈就啥也不能做了。”
不愧是冰山小姐,眼泪很快就不淌了,回到往常的冷静。
“也正因为此,你爸倒也没吹牛。他确实跟在大人物的屁股后头,像他说的,这么“应酬”下去,能捞到好处。”
刘璐看着我,“但是有好处就什么事都做吗?道德可以不要吗?他把自己说得有多不情愿,好像那包间脏得他犯恶心,原来他一脸享受也是演的吗?” 那时我不了解大饭店的细节,所以听妈妈这么说,我一头雾水,只晓得她对我瞒了很多事,不适合让小孩听的事。她只是看起来冷静,嘴上不管不顾地说着。
“有好处,抢钱也有好处,他倒是晓得不做,为什么?”妈妈反问。 因为会被抓。我暗暗说。
“张平,你爸身处的那个场,很多规矩管不到他们了。他早年说起要巴结的人,我就明白他要走一段泥巴路,但我以为他往上爬爬就好了,再高点,被逼着也得干净些。但我太幼稚了,高到那时,人就被驯服了。换谁来都一样。” 我那时没有听明白。我只能感受到她的心情。
“你不能学他,你要有底线,张平,要把家人放在第一位。我就爱你。” 刘璐很少主动揉我的脸,“妈妈就不会背叛这种爱。”
自那天起,我再没有小瞧过冰山小姐。我开始相信母爱。不管是七大姑八大姨,我发誓谁再叫我劝她原谅我爸,我就把谁打得满地找牙。“夜战”那晚我站得遥远,“夫妻”的名义让我没敢踏进爸妈的领地,但同样的错误我不想再犯一遍。
别扭的欲望也没再出现了。
当我念头起来时,我再也没有意淫过那个小妇人,更不会从羞辱她的话中得快感。她在家里弯腰,背心偶尔提起来,露出小蛮腰,我就逼自己闭上眼睛,更别说往下看。
这是我不懂事的第二个心病,也在那天被爱克制了。
时间回到现在。现在是刘璐闹离婚的一个月后。
你们还记得吗?故事的一开始,今天下午,我和女朋友在奶茶店约会,因为一点口角晚归。刘璐没有责骂,作弄我几句,就去洗澡了。
我一个人在桌上吃饭,心不在焉。我猜妈妈多半发现了我周末约会的秘密,同时又怀疑女朋友是否说了真话:李猛那公子哥在追她?
现在,张亮平不回家住了。爸妈虽然没有正式离婚,但八九不离十。 张亮平发现做我的工作没有成效,很快就收回了热情,我没再见过他停校门口的车。
妈妈洗完澡,收拾了碗筷,我也洗洗睡了。这又是一个寻常天,寻常周末,我认为爸爸离开家以后,生活一直这么过下去。
谁说得好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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