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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章 Mistress 凝光
他从女郎的裙底摸进了下半身。
马凝光明明身材娇小,屁股奶脯又是圆滚滚、肉呼呼的,却有双纤细修长的足胫,他摸上她小腿时女郎颤抖起来,微带膻骚的蜜穴气味扑面而来,鲜烈地涌进鼻腔。
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空间里,视觉外的感官都被放大到极致,即使如此,滑腻的肌肤上仿佛摸不到毛孔,细长结实的小腿和沃腴的大腿又有着很难形容的曼妙手感。他应该细细把玩爱抚,好生品尝的,但真阳满溢的溺水之感越来越难受,梁盛时喘著粗息把脸埋进她股间,舔舐著那抹湿黏烘热的蜜缝。
“呀!”马凝光惊呼一声,旋即大搐起来,哀声呻吟著:“别……师兄!那儿脏……啊啊啊啊……不要……好丢脸……呜呜……”
梁盛时只觉口鼻又腻又滑,黏润已极,像被稀蜜糊了嘴,丰沛的泌润淌至喉颈胸口,有如新鞣皮革似的膻骚气味习惯之后竟觉得十分诱人,是生猛的、充满性吸引力的健康气味,仿佛在向他炫耀着无敌的青春胴体。
失去腰带的束缚,随着男儿向前爬,马凝光的衣摆早已被推至腰上,丰腴的桃臀裸露在微凉的夜间空气中,细腻的雪肌泛起大片娇悚,不知是因为夜凉如水,抑或是男儿的啃吻撩拨。
梁盛时揉着两瓣酥腻绵股,十指深深掐进雪肉中,分明软嫩得不可思议,却仿佛掐不到底,引诱著男儿恣意肆虐般,抓得马凝光不住哀啼:“师兄……别、别这么大力!要坏掉了啊!呜呜呜……”
“啪”的一声清脆贴肉响,伴随着女郎娇声的呼疼:“好痛!”几点清冽的汁水溅到他脸上,骚气沁人,掌底的臀波颤晃如浪,可见雪肉酥绵。
吃痛还能喷出淫水来,果然是妥妥的抖M体质,梁盛时再也忍耐不住——无论是宣泄无门的性欲或真阳——一把扯下裤头,将勃挺的男根摁近女郎股间,硬中带韧的龙首几乎没遇着阻碍,裹着厚厚的一层湿腻浆滑没入蜜缝里。
马凝光呜咽一声,忽然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,急得扭臀欲避,两条藕臂回过身后,试图遮挡光溜溜的大屁股,只可惜徒劳无功。
“师兄!不……不可以的,我们……不行……不行这样!亲亲……亲亲抱抱不可以么?”说到后来如呻吟一般,只余悠断气音,便未贴颊,亦能依稀察觉雪靥烘热,羞红已极,约莫自知亲亲抱抱也是不可以的;既然都已亲亲抱抱,连蒂儿都揉了,还有什么是“不可以”的?
梁盛时的点穴乃新近学就,犹未到家,才明白马凝光的穴道早已自解,却仍装作动弹不得,任“掌教师兄”轻薄,心中五味杂陈:
龙跨海对女郎有无想法不好说,但“抢了他嘴边的美肉”的想法令梁盛时益发兴奋,捉住马凝光沃腴的上臂不容挣逃,反正以股间湿腻的程度,早已用不着手扶对准,杵尖自然而然便滑进缝儿里。
那两片小小的、黏闭的酥嫩娇脂全阻不住狰狞巨物排闼进入,被大大的撑挤了开来,肉棒便似热刀插牛油般,毫不费力必直没到底,插满了女郎鸡肠也似的小巧蜜膣。
(好、好紧!)
“啊——”马凝光短促地娇呼一声,似是痛极,颤抖却怎么也停不下来,仿佛忠实反映着肉棒的持续贯入,每当她颤抖到腰都快断掉时,入侵的粗长巨物竟能持续挺进,柔嫩到极处的臀肉酥颤如海波,轻轻弹打着男儿的腹肌,那细滑中带着微黏的曼妙触感与狠狠掐握阳物的油润肉壶,梁盛时简直比不出哪个要更棒些。
他是干过处女的。
国中时在教室里的初体验其实颇惨烈,不但弄得到处都是血,凡妮莎更是痛到哭出来;要不是女孩逞强,坚持“上次做也是这样你怕就不要”,他可能会吓到直接软掉。
尽管健康教育课上过,处女膜其实是一小圈肌肉,上头还有排经血的孔洞,根本不是封闭式的一片保鲜膜,但插入凡妮莎时“弄破了什么”的感觉异常强烈,当然是因为毫无经验的少女既不够润滑,过度的紧张和疼痛也使得肉壁剧烈痉挛,更别提保险套在干涩的阴道里有多碍事……是引发阴茎钳持症也毫不奇怪的程度。
但对国中小毛头来说,这刺激委实过于强烈,当时梁盛时有种“快被夹断”的错觉,动没几下就射出来;阴茎未及消软,又迅速充血硬起,以致抽插居然未曾中断,不久又狠狠射了一次。
这样保险套都没脱落,让十四岁的归国少女第一次偷尝禁果就当上小妈妈,只说是梁家祖先真的有保佑。
捅破马凝光的处女膜的感觉,和捅破凡妮莎的完全不同。
不知是不是女郎的屁股太大太有肉,插入的紧迫感很强,像穿了小起码两号的鞋子,尺寸明显不对。只因膣肌柔嫩到不可思议,甚至有点半液半固的、油脂融化般的黏附,不合脚的紧迫反成了满满的包覆感,紧紧裹住肉棒。
而贯破处女膜的霎那间,其实他是有感的,龟头前端抵住一更狭处,比蜜穴口儿那两片酥脂更紧,但也就阻了一霎眼的工夫。过于畅旺的分泌,使得原本就柔嫩的小肉圈圈毫无防御之能,倏忽被捣了个粉碎,将近二十公分长,径粗五公分的狰狞巨物就这么一捅到了底,将娇小的女郎串在棒儿上,受创似的抖个不停,呜呜娇啼。
梁盛时等不了她缓过气来,从前读小说时总觉“阴阳交合”就是个譬喻,他记得【妖刀记】第一部里,还让魏无音批评过合欢功法的荒谬,但男童被油润的嫩膣夹得还没仰头“嘶”完,一股晕凉的异感忽从花心深处涌出。
不是由他抵紧的那团奇软奇绵、形状微凹,恰嵌住龟头,频似鱼口啄人般的酥腻软肉,而是从体内更深处冒出,抽得真阳丝丝离体。梁盛时精神一抖擞,仿佛从水底急遽上浮,欲念越发清晰,捉住她小手往前一摁,下体疯狂顶耸起来。
“呜……呃……啊啊……呜呜……”
马凝光以一种翘臀拱背、垂颈剧颤的姿态趴在蒲团上,被紧压的小手与他十指交缠。在漆黑无光的房间里,梁盛时无由瞧见诱人的美姿,女郎每寸曲线起伏、每分娇吟和酥颤,都是藉撞击、刨刮、掐紧和啃吻熨贴得来;她埋首于大把的掩面乌鬟中,咬着湿发娇声哀啼,身体还未从男儿粗暴的索要中领略到快美,破瓜的疼痛已将她小小抛飞一次,阴元自交合出喷出,旋又被插得噗唧作响,配与二人粗浓的喘息,和女郎如诉如泣的呜咽,在黑暗中听来无比淫靡。
梁盛时几乎止不住呻吟声,所幸粗如兽咆的荷荷哑喘,也听不出男人与童子的区别,而泄出阴精的蜜膣似乎汲取更多真阳,社畜青年的脑雾迅速消褪,终于能大口大口吸进空气。
一瞬间,女郎带着乳脂甜味的肌肤香泽、略显薄膻的骚水汽味,两人身上的汗潮,乃至铁锈似的破瓜血腥气……无比凶猛地冲进梁盛时鼻端,马凝光既稚拙又淫靡的哀叫声让他猛然硬起,惊觉肉棒竟还能再胀大。
身下的娇嫩胴体一僵,仿佛伤口被插入的利刃狠狠搅动着,哀唤如泣,但兴致正浓的男儿无意停止,继续趴在她身上大耸大弄,马凝光的臀肉如海浪般一波波弹打他的下腹,“啪啪啪”的淫靡声响回荡在湿濡烘热的空气里,男儿的快感迅速攀升,倏忽突破临界,狠狠射满了初缘客扫的花径。
“呀————!”马凝光并著大腿簌簌颤抖,梁盛时忽觉一物轻触臀股后,似点似啄的轻柔触感搔得人心痒,愣了一下才会意,却是马凝光美得屈起了右腿,脚掌趾尖一蹬一蹬地点着他,仿佛非如此不能舒缓娇躯的绷紧抽搐,交合处迅速漫起强烈的晕凉液感,显然勾腿间又丢了一回。
真阳随着一注、一注射出的精液离体,其舒畅的程度,远超过梁盛时两辈子加总起来的一切体验。此际丹田气轮忽然莫名地弹动了起来,似凝聚得更紧实,非但没有射精后的疲惫,遑论动物感伤,反而益发地兴致勃勃。
即使内力不能量化审视,光凭体感梁盛时也确信自己存活下来,真阳外溢阻塞七窍的症状削减到几乎不构成不适,鸿羽丹正在改造他的丹田,以达到“凭空得到三十年玄门正宗内力”的广告效果。
他身下压着的,是即使放到熟知的地球演艺圈里也无可挑剔的美人,巨乳小只马的曼妙体型连伏玉都能轻易操作,处女阴道既紧又嫩,油润滑腻,还是罕见的受虐体质,尽情蹂躏也没有良心负担。
这美妙的一切,原本该是龙跨海那王八蛋的,除非那厮是阳痿或天阉,否则以马师叔对他裤腰忒松,早晚也是龙跨海的囊中物——
从这个角度想,他算是绿了杀身仇人一头,抢先盗得马师叔的红丸。
小说中少年胡彦之他们边想像“凝光凝光,屁股光光”边打手枪时,可曾知道马师叔早已非是守贞处子,她的第一次是在漆黑的藏经阁院中,被压着双掌以后背体位夺走的吗?
——她已经是我的了。
整天下来的奔波受累、濒死遇险,在这刻仿佛得到了反转,老天爷是可怜他遇到癫狗大这个疯子,奖励他从疯子手里逃出生天的机智和韧性,才专程在终点线备下大礼的吗?
梁盛时决定好好享受这份绝妙的礼物。毕竟上山三个多月,除了在马凝光院外那一发,他被操到连自渎的精力也无,由是更相信马凝光就是天赐的礼物。
感谢你,深渊拷问者,我会好好在异世界努力的。谢谢你准备了这么有诚意的的最后赏(ラストワン赏)。
他钻进女郎汗湿的颈背吻著,享受柔滑的美肌和发香,从颈侧、耳垂、腮帮到下颌,吻到马凝光“嘤”的一声婉转相就,两人四唇吸吮,舌尖交缠,再度咕啾咕啾地交换唾液,啃吻到难舍难分。
她无疑是很有天分的接吻对象,该说女郎全身上下的感度绝佳,即使没什么经验,也能在极短的时间内洞悉肉体取乐的诀窍。贪吃的人通常好色,口腹之欲和性欲本质上是一样的东西。
梁盛时边摸索著剥去她失去衣带束缚的里外衫子,一手从女郎的发下颈侧穿进去,隔着滑软的锦绸肚兜,满满攫住她沃腴的乳瓜。
马凝光任一边的乳房都大到伏玉无法一手掌握,绵似沙雪、将化如酪的汗湿乳肉会将箕张的五指全“吃”进去,靠着沉甸甸的分量坠于掌心,扑簌簌地淌进指缝间,即使裹着锦绸,也阻不住雪乳的绵软失形。
满掌的酥滑里只有一枚如半颗花生米大小、又脆又韧的坚硬豆蔻,被乳肉压得频频在指掌间滚动。对比女郎大如瓜实的奶脯,她的乳头可说是小巧得不可思议,周围摸不出明显的乳晕边界,也无凸起痘瘢,连肚兜上的肩胸肌肤都无一丝毛孔,凭触感便能在脑海中描绘出完美诱人的上围。
梁盛时另一只手抄她膝弯,将她摆成蜷如熟虾的侧躺姿势,再次从绵股后进入了女郎。
“呜……胀……好满……”
亲受针砭的马凝光体感是最准的,志得意满的男儿确实比刚才更硬更烫,才插到一半肉棒便忍不住弹动起来,却未稍阻油润润的持续深入感,裹着破瓜血、精液和丰沛泌润的龙杵哪怕有惊人的长度杵径,也毫无迟滞地插满了她。
“啊…………”
梁盛时的右掌松开雪乳,微撑起左臂,挺腰向前送;每一挺耸,便感觉女郎娇小的身子也跟向前一拱,却仍串在肉棒上,滑动的只有从阴茎根部向前掐的蜜膣,未至中段又被龙杵深深贯入,男儿结实的下腹“啪!”撞上绵股,马凝光便又酥颤著向前拱,宛若鱼跃……雪肌喷香的美人鱼在他身下臂间挣扭著,青涩的婉转呻吟无比动听,那种满足甚至比肉棒上一波波涌至的快感更令人沉醉。
马凝光气都快喘不过来,只能从樱唇间迸出断续轻促的单音,娇躯和著男儿打桩的节拍一拱一弹著,死死吐息,酥腻的呜咽声却越发激昂起来,反手勾他脖颈,仰头索吻,被插得左腿频频向后勾起,小巧浑圆的脚趾尖不住刮着、蹬著男儿的腰腿,可以想见她又蜷又伸的绞拧美态。
压在她背上已无法满足梁盛时的征服欲望,他抱着女郎的桃股支起膝盖,凭借着百锻钢片似的强大核心肌群支起身,奋力向前挺动。
马凝光滑嫩的大屁股被紧紧箝在男儿掌间,每一插都直没至底,“噗唧!”从密贴的交合处挤出汁水来,小腰一扭,膣肌便掐挤着肉棒往外推,但又随即被狠狠一顶,“呀”的一声娇啼著……如此反复几度,不知不觉间,梁盛时如骑马般推著女郎往前爬。
马凝光四足着地,叫声短促而销魂,强大的冲击力和既深又满的贯入感,让女郎不由自主昂起上身,膣管似欲脱出,但又被男儿抓回,渐渐挣松了颈绳,沃腴的乳瓜抛甩更甚;除了股心处的啪啪交合声,乳袋抛起落下时甩打胁腋,擦滑汗渍,也发出淫靡的“啪唧”腻响,衬与女郎放浪的呻吟,听得人血脉贲张。
(好……好丢脸……)
马凝光已顾不得张嘴便出的娇腻哀啼,但连一向自傲的硕乳都背叛了她,让自己在掌教师兄面前活像条下贱的母狗,翘著屁股迎合男人,被干得发出放屁似的噗噗水声不说,连乳房甩动都发出这般下流的声音……师兄会不会看不起我?
可……可是……真的好舒服……好痛……又好舒服……掌教师兄怎地这般狠?啊啊啊……不行!要、要坏掉了……要被师兄插坏了啊……
“……呀!”女郎惊呼起来,猛被提起,还穿着罗袜的脚趾尖差点踏不到地,整个人就像被挂在昂翘的阳物上也似,偏偏这个角度抵得极酸极麻,马凝光连叫都叫不出,瞠目张嘴,拼命摇头,香唾沿着嘴角淌下甩出,小脑袋瓜里热烘烘的,全然无法思考,只想用力尖叫——
男儿抱着她边走边干,女郎几乎弯成了“Λ”字形,指尖和趾尖慌乱触地,但阳物每一贯入,她又忍不住昂起上半身,颈绳完全松开的肚兜翻垂至腹间,一双乳瓜至此已无半点束缚,“啪唧”的湿滑击肉声更响更色,羞得马凝光无地自容:仓皇间双手摸到一堵墙,手掌才一抵住,身后的男子得到使力的依凭,贴上来向上挺耸,每一下都撞到了底,狠狠戳在软嫩的花心子里。
马凝光被顶得脚趾踏不到地,也可能是玉趾忽蜷忽张,根本不受控制所致,小手攀住厚厚的黑绒遮帘,俯颈拱肩,螓首乱摇。
“不行……受不了了……啊啊……师兄好狠……受不了了……啊啊啊……放、放过我……救命……啊啊啊啊啊啊————!”
男儿使劲一顶,肉棒猛地胀起,杵尖马眼箕张,一股熟悉的热流再度灌满了女郎。马凝光眼前一白,几乎同时攀上巅顶,美得魂飞魄散,连将黑帘扯落了也不自知,趴在窗棂上死死娇喘著,攒紧的纤纤十指将窗纸捅了个稀烂。
男人紧贴著玉背,把脸埋进她的颈背发间,充满男子气概的粗浓喘息呵烫了玉人粉颈,马凝光只觉心满意足,晕凉凉的唇瓣兀自颤抖不休,却忍不住微微扬起,反手搂他脖颈,半阖著如丝媚眼与爱郎深吻著,极尽缱绻。
她本就不想做道姑,师父也没强迫她一定要出家,掌教师兄是要坐上大位的,不能娶妻生子,但在山上找个小庄园,偷偷把她养起来,乃至诞下私生孩儿,在诸脉间也非罕事。蓁蓁和蕙风居就是现成的例子。
当掌教师兄射在里头时,她虽是又慌又怕,但实在美得紧,想到他如此雄图大略的人,却对自己这般肆无忌惮,不禁又有些甜丝丝的。师父对她既无期待,不如就做给他养在小庄园里的女人罢。
马凝光与男子吻得如痴如醉,半晌好不容易习惯了映入窗棂的月华,睁眼却见从身后插著自己的,竟是那小男孩伏玉,惊得娇躯一颤,本欲伸手将他推开,谁知油润的膣肌夹紧间,才意识到插著自己的狰狞巨物居然真是男童所有,咬牙翘起雪臀将之退了出来,鸭蛋大小的紫红钝尖“剥”的一声拔出时,贴肉一扯,美得女郎膝弯酥软,就这么倒在男童怀里,欲振乏力。
伏玉低下头来吻她,马凝光“嘤”的一声,不由自主地仰头迎合,两人吻了好半天,分开时竟有几分依依不舍,舌尖拉开一道长长的垂坠液丝,“啪!”落在她赤裸的酥胸上,鞭得乳瓜轻轻弹颤,尖翘的粉色蒂儿晃动不休。
马凝光雪靥涨红,娇喘絮絮,是真从骨子里酥麻欲化,舍不得与他分开,但宝贵的处子元红却给了个孩子,万一怀上了,这……这可怎生是好?
野际园家大业大,就算不能给她名分,马凝光这辈子肯定也是衣食无虞,她老家不是什么大户出身,莫说伏玉,便送给伏良泽做妾,野际园的家主怕还看马凝光不上,这无论如何都不能说是女郎吃了亏,就怕被人耻笑。
说伏玉年纪小小,尚未长成,她竟糊里糊涂便交了身子给他……瞥见男童那几与她半截前臂相若的物事,马凝光又更糊涂了。这……怎么怪我?谁知……谁知这孩子竟生得这般雄壮威武?
马凝光瞧得腿心都麻了,湿得不得不并紧大腿,可惜她腿根太腴,又覆满爱液精水,原本便并之不拢,况乎如今?伸手摸了摸伏玉的脸,喃喃道:“你……你这孩子,也太顽皮了,知不知道自己做……做了什么?”
梁盛时射得迷迷糊糊,等缓过来才发现厢房里照入月光,一片敞亮,原来马凝光高潮之际用力太甚,硬生生扯落了黑绒遮帘,还将窗纸抓破了,这下无可抵赖。原以为马师叔会愤而翻脸,岂料拔出后却倒在他怀里,两人温存半晌,他能强烈感觉到女郎的依恋不舍,突然省悟:
马凝光就是那种身体导向的情感类型,她并非无视道德,还可能是个很善良很正直的人,但做爱的时候她却没想这么多,一旦干爽了就会产生感情,是名符其实的做爱,越做会越爱。
他只需要给她一个理由说服自己就好。
“我……不知道啊。”男童故作茫然,嚅嗫道:“鹤……鹤师伯留我在这儿读经,我读著读著就睡着啦。迷迷糊糊睁眼,什么都瞧不见,摸到一具好软、好滑又好香的身子,有个仙女姐姐亲得我好舒服,然后就更舒服……再睁眼就这样了。
“那个……那个仙女姐姐是你么,马师叔?我……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?师叔尿……尿尿的地方好多血……是不是疼得紧?我给你擦擦。”
但除了马凝光一只脚上还套著雪白的罗袜,两人根本是一丝不挂;另一只袜子虽脱在她脚边,但拿来抹私处怎觉得甚是不洁。梁盛时找的自然不是这个,而是稍远地面上的月牙色肚兜,探臂攫来,细细揩抹女郎一片狼藉的腿心私密处。
马凝光羞红了小脸,她已知合体之人是伏玉,总不能不顾长辈的尊严,再与男童有肌肤之亲,本欲严词拒绝,但他着手又轻又仔细,避过了阴蒂阴唇等刺激强烈的地方,体贴得令人心动;一手搂着她、一手揩式的认真样子更有几分丈夫派头,一副“你是我的女人”的样子。
女郎羞不可抑,芳心可可,温顺地任他打理清洁,直觉想拿回沾了破瓜血的肚兜,却见伏玉自然地叠了几叠,揉作一团攒在手里,居然就当是自己的了,完全没有要给她的意思。他……这是纪念要了我的身子么?这孩子怎么……马凝光脸烫到几乎不能思考,双手捧颊,垂落视线不敢看他,那条又粗又长、沾著红白浆腻的肉棒就这么映入眼帘。
(这……也太吓人了。)
马凝光倒抽一口凉气,忽又对容纳了这般巨物的自己的身体,莫名地感到欣慰和感动,羞喜更甚。
那狰狞巨物在娇小白皙的男童腿间,瞧着几乎像是有一尺长,紫红色的外表光滑细腻,若隐若现地浮露著淡青或淡紫的丝络,却未突出于表面,通体竟是十分可人的。
回神时,她才惊觉自己把手伸过去,已然不及收回,强作镇定道:“师叔……我也替你清干净。”跪在男童身前,双手交握着怒龙杵,鲜血、精液和淫蜜的鲜臊气迎面扑来,不知怎的却无一丝恶感,福至心灵,张嘴轻啜龟头一口,舌尖卷了一抹浆腻咽下,徐徐吞入腹中,闭目细辨滋味,又低头啜了一口;听男童嘶的一声仰起头,虬劲如盔甲的八块腹肌细细颤抖,还故意问他:
“疼么?”含住龟头前端轻轻吸吮。
“不……嘶……不、不疼……嘶——”
梁盛时余光瞥著身前的女郎不住吞吐,吃得有滋有味,尽管技巧生涩,但那股浑然天成的色气与贪婪,便足以令人射爆,心想马师叔简直是浑然天成的小恶魔。贪吃的女人怎么就如此诱人?
他一把将女郎仆倒在地,大大分开她细直的美腿,将沾满口水的肉棒抵著彤艳艳又液渍晶亮的小肉洞口儿,“噗唧”一声狠狠贯入!
“呀,玉儿,不可以!不要……啊!”
径直捅入花心里的杵尖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,前一秒还在挣扎的马凝光,娇啼著双臂攀住他的脖颈,饥渴地向他索吻,打开成M字的美腿高高屈起,玉趾收到了男儿腰际,一弹一跳地挨着猛烈的抽插。
“啊啊啊……好胀……好大!不要……不要揉那里……受不了……啊!”
梁盛时抱着她巨硕绵软的乳球,虎口深深陷进美肉里,叉得乳峰贲起,一口一个的轮流啜著粉酥酥的乳晕和小巧的乳头,吸的湿滑晶亮,口水沿着陡峭的峰壑流着女郎锁骨间的小凹。
马凝光很快就吐不出有意义的字句,只能昂着雪颈呜呜哀鸣,白皙的颈侧绷出大股青筋,就跟蜜膣里的死命掐紧一样用力。梁盛时开始冲刺,将她的细腿抄在臂弯里,双掌抓住她蜜桃般的肥美雪臀,肆无忌惮地使劲掐紧;吃痛的马凝光更湿更紧,抢先一步到了,贝齿朝他肩头狠狠咬落!
梁盛时只觉往前顶的时候菇伞被什么箝住,居然无法拔出,几乎在肩头一痛的同时,龟头也被什么又脆又韧的肉筋子咬了一下,随即阴茎根部被穴口一夹,无比舒爽的紧缩感一路从根部夹上去,像是要捋出精液也似,一下没忍住便射了出来,直射到阴囊底隐隐作痛,马眼都还有刮出之感,既痛又美。
(太爽……实在是太爽了!)
他趴在女郎汗湿的沃乳上喘息著,阳根在无声无息间又恢复精神。这应该不是天元之气或鸿羽丹的效果所致,梁盛时想。
马凝光的小手从他腋下穿出,满满搂着男童的背门,原本交扣在他腰背上、宛若蛛腿的两只酥嫩脚掌已然放下,不知不觉伸直并拢。
梁盛时也并拢双腿,以趾尖和双肘为支点,胸膛压在她绵软的巨乳上,缓缓挺动。叠满经书的厢房内,不复闻女郎先前的骚浪娇啼,只余悠断的轻喘细哼,却格外撩人。
这个姿势插得特别深,两人密密紧贴,结合的亲密感特别强,梁盛时并没有大耸大弄,只是持续不断地戳刺、刨刮、顶撞着她,悠缓而有力,马凝光的呼吸开始颤抖起来,越发粗浓紊乱,哼声断断续续,偶而拔尖,但也只是短短一声,张力持续绷紧拉撑,随着插着她的阳物越来越硬,越胀越大——
这次他们是一起到的,直到梁盛时射完,女郎的痉挛收紧仍未止歇,在他怀里酥颤得像要昏过去似,小嘴并舌尖像含了冰块般寒凉。
梁盛时不确定自己有没睡着,有也是抱着她睡的,“心满意足”已不足以形容那种快乐、安心和……志得意满?或许有一点,他不得不承认。
马师叔的女友力不只点满,简直是爆棚了,这种充满母性的性体验即使在他狩猎轻熟女那会儿,也不算常见,马凝光相较于他搞上手的年轻妈妈们,堪称本类型的天花板,绝对是妥妥的极品。
他在这种时候不想想蓁蓁。但不知为何,他对马凝光很有信心,无论是“她离不开我”或“她很容易搞定”,梁盛时似都有莫名的自信,马师叔无疑是非常理想的小三,不管有多少怨怼不满,见面时都能一炮搞定,如若不能,就给她第二发、第三发……干到她乖就好。
以伏玉的身家,要养几十个情妇都没问题。在野际园……不,他甚至想在长翠津的另一头给她盖间别墅,金屋藏娇。专属马师叔自己的蕙风居。
这是他到异世界以来,第一次有成家的念头,虽然想的是养小三。
梁盛时只觉荒谬到想笑,但女郎千娇百媚的白皙胴体没给杂识太多的时间,他又用站立的后背体位干了她一次,打得那雪嫩肥美的雪股一片红肿,绷紧的雪肌滑亮如缎,将破而未破的微血管滚烫发热,蒸得诱人的骚水汽味四溢。
然后是观音坐莲。马凝光非常喜欢拥抱亲吻,几乎与疼痛一般的喜欢,她抱着他在他怀里轻轻扭腰,眼泪濡得男儿胸膛一片温湿,他问她哪里疼女郎只是微笑摇头,搂他更紧,然后夹得他硬生生射出来——这是唯一一次梁盛时先于她达到高潮的。
但他还是更喜欢听她哭叫,看她被自己干得疯狂扭腰,两颗巨硕的乳瓜连摊平都还是厚厚的两团,在激烈的推撞间不住打着同心圆,晃得满眼酥腻,中人欲醉。
马凝光连掐颈的窒息play都能配合,梁盛时拇指用力时,不但能清楚感受雪颈中气管塌陷的微妙手感,连膣肌也会在同一时间里抽搐痉挛,就像死亡开关也同时连接着高潮反应一般,马凝光在激烈的潮吹之中昏死了过去,不知是短暂窒息或高潮所致。
梁盛时痛痛快快射了第七次。不……或许是第八次?
就连真阳外溢都不能支应这离谱的纵欲程度,他的马眼早就从酥到麻,再到麻痹,然后又恢复感觉,带着破皮似的刺痒微疼。闭目昏厥的马凝光像一具破破烂烂的充气娃娃——当然还是很诱人,或许该说更诱人了——雪肌东一块西一块的红肿微瘀,精液喷溅得胴体到处都是,左脚那只罗袜不知为何始终还在,仿佛点缀了女郎所经历的风狂雨骤,益发显得凄艳动人。
他什么play都跟马师叔玩过了,还差点干了她的屁眼。女郎是不会拒绝他的,况且她也拒绝不了。马凝光很不会拒绝别人,要不是梁盛时想起肛交得做点前置,免得白刀子进黄刀子出,恶心得要命,马师叔的后庭处女也将不保。
整个房间里能推倒的家具都被他俩弄倒,蒲团被爱液汗水浸透,某个角落里还飘来新鲜的微臊尿气——第三次站立后背位时马凝光被他干到失禁,梁盛时像抱小孩似的抄起她的雪股,对着墙角嘘嘘出声,马凝光羞得掩面哭叫着,却仍淅淅沥沥地尿了一地,又小小丢了一回。
梁盛时从昏厥的女郎身上挣起,惊觉浑身酸软,哪怕凭空得到三十年的玄门正宗内力,大概也没法在两小时间连射七八次。
换了其他女人,腿心大概已是血淋淋不忍卒睹,马凝光却只是阴唇充血得彤艳冶丽,被撑开的肉洞还未能收合,恢复成原本黏闭的一线而已。连这点都是无可挑剔的完美情妇体质。
就在他环顾室内的狼藉,伤脑筋该如何恢复原状时,忽地一阵夜风吹入,梁盛时激灵灵打了个冷颤,发现房门居然是开的,他确定两人不曾靠近那里,而门外的檐影之中似站了个人,吓得他肉棒倏软,心底一沉,眯眼定睛瞧去。
虽背对月光,但来人身着五彩毡衣,绑腿束袖,缠头的花巾明显带着浓烈的胡风;腰后的双刀斜插,画了个诡异的大花脸,白底上交错著不规则的红黑斜纹,颈间挂着人骨髑髅串成的项链,从尺寸推断,那全是孩童的颅骨,成年人的大小起码两倍以上,更令人不寒而栗。
“咚!”院里骤起一声怪异的手鼓击响,不知从哪里“轰”的一声冒起火光,似是篝火一类,映亮了门前之人的面孔眼眸,以及他咧嘴一笑时,露出唇际油彩的发达犬齿。
尽管花脸遮去了真面目,但梁盛时决计不会忘记这双眼睛,尤其是其中迸出的疯狂残忍。那只是长得像人、其实完全就不是人类的异种生物。
——癫狗大!
这么说来……这就是非离罪手的超级恶棍装?
他不是没想过田狗二人组去而复返的可能性,但解除鸿羽丹之危,以及得到马凝光的志得意满,终究盖过了理智里的小小警报,以致沦于如此境地。只是此一时彼一时,虽说暴增的三十年功力未必能让他正面硬杠田寇恩,就像内功更强的宇文重昭也未必能打赢龙跨海,但就算扛着昏厥的马师叔逃跑,田狗二人组可能也追不了他一整夜。
比速度、比长力,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也。
打不过,我跑还不行么?就像蓁蓁说的——
癫狗大对他露出大大的笑脸,从墙后拉出一抹小小的身影。
那是何蓁蓁。少女瞠大双眼,眼中血丝密布,溢满了泪水;不自然撑开的眼睑上回映着些许怪异金芒,梁盛时定睛一瞧,才发现插著若干针灸用的银针。针插让蓁蓁闭不了眼睛,穴道被封使她摀不了耳朵,不得不被恶人挟制于此,隔墙目击师父与他翻云覆雨,极尽荒淫——
第十九章 Spill the beans 真相
梁盛时脑中一片空白。
癫狗大必然是知道蓁蓁对他的重要性,才会这么做……问题在于:他是怎么知道的?难道蕙风居有内奸?
不,其实有个更简单的答案。
他送空石往蕙风居时,田寇恩只要尾随在后,隐于暗处窥伺,就能看见蓁蓁握他的手,深情款款地说“你要回来这里,我等你”,二人的关系不言可喻。
他为何会先于癫狗大抵达神霄殿?田狗二人组怎么会如此轻易被吓走?又为何没有去而复返……众多被他忽视的微小突兀,此际自行贯串起来,狠狠向梁盛时揭示谜底,只可惜为时已晚。
无论田寇恩是不是故意留空石活命,对他来说,苏静珂都远不如梁盛时重要。白衣青年潜伏在程宅之外,悄悄跟踪梁盛时至神霄殿,他或许已知苏静珂不会来,或许是对马凝光毫无兴趣,窥见两人胡天胡地那会儿,说不定也考虑过冲进来一顿虐杀,直到算算时间,惊觉梁盛时并未死于鸿羽丹力,事态才倏忽往更有趣的方向发展。
于是乎田寇恩撇下二人,返回据地扮成非离罪手,至蕙风居劫持蓁蓁,带她来神霄殿。少女旁观了多久呢?不管她看了多久、听了多久,总之世界再也不会和从前一样。蓁蓁觉得被背叛了,还是恶心到想吐……她还愿意在蕙风居等他,甚或他俩还能够活着回到蕙风居吗?
梁盛时简直不敢想像癫狗大在他面前凌虐何蓁蓁,连一丝想像都无法承受,直到这悔恨难当的瞬间,才意识到蓁蓁对自己有多重要:
他并未发现自己依赖她、渴望她,像回到家一样的期待着来到蕙风居。蓁蓁就像更安静也更温柔的凡妮莎,除了初初萌芽的一丝好感,少女更是发自内心的把他视为平等的朋友,无关乎身份地位或野际园的庞大资产,单纯关心着伏玉,由衷地盼望他一切都好。
这份友达以上、恋人未满的青涩暧昧,是支持他熬过不算容易的异世界生活的重要动力,若然继续发展下去,他们很可能会是平凡但幸福的一对,直到癫狗大残忍地掐熄了火苗。
不管在地球或东洲,没有女孩能眼睁睁看在意的对象胡搞瞎搞——特别是和她的老师——然后不往心里去的。
但梁盛时现在没法想这些,他和蓁蓁、马师叔得先活下来,而这并不容易。
癫狗大信手一拂,将何蓁蓁眼皮上的金针拂去,趁少女闭眼的瞬间,一掌斩落颈后,蓁蓁哼都没哼便即软倒,被他单臂圈提起来,像圈着什幺小猫小狗似的。
梁盛时咬牙不出一声,冷眼以对。示弱只会让疯子更肆无忌惮,他要把降低讨价还价的焦点从蓁蓁身上移开,否则癫狗大只会不断伤害她。
“你真的很厉害耶。”癫狗大呲牙道:“我是不是说过,我有预感鸿羽丹都弄不死你,这就是你的命。”
梁盛时没打算激怒他。拖或许是个办法,不管谁人突然返回神霄殿,非离罪手都不能轻易出现在人前,要不杀人灭口,要不迅速遁去,两者都能给予梁盛时脱身的良机。
没想到癫狗大兜著何蓁蓁向后一跃,就这么掠上对面的房檐,笑道:“你要想她活命,千万别追丢,这小妹妹奶子这么大,我没把握忍得住耶。”语声未毕,身影已消失于屋脊之下。
(干……来这招!)
打鼓点火可能是靠机关设置,但不排除还有其他同党,梁盛时不能扔下马凝光不管,这是癫狗大留给他的两难,一如【黑暗骑士】里小丑对付老爷的手段。
梁盛时狠甩了马凝光两巴掌,女郎嘤的一声醒转,见男童厉声道:“蓁蓁被坏人抓走了,我去追她!院中或有贼人同党,寻件兵器防身,把门反锁,天亮前莫要离开此地!”把钥匙扔给了女郎,转身破窗而出!
他赌癫狗大的同党躲在廊间,然而却空空如也。
梁盛时两个起落间便跃过了对厢屋脊,着地时甚至毋须翻滚卸力,眺见非离罪手的影子尚未抵达地平线的彼端,忙运起【律仪幻化】心诀提气狂奔;迈步之初,膝腿微微一软,差点踏空,心知彻夜欢好耗损极大,肠子都快悔青了,但也莫可奈何。
田寇恩无论轻功内力都远胜于他,毕竟也是十三年前吞了颗鸿羽丹的外挂仔,即使两人开局的条件相若,中间还差了十三年的练武时间,就算田寇恩学的不是什么神功奇技,七除八扣之下,也得不到梁盛时占优的结论。
癫狗大无疑不会使尽全力,让人摸清他的底,饶是如此,奔行间梁盛时数度追丢,直到长翠津内更是完全被甩脱,连影儿都不见,不知是双方功力相差太悬殊,抑或田寇恩精通各处捷径所致。
但梁盛时猜到他要去哪里。
程宅内的书斋前,用劈烂的门牖窗棂、书画卷轴等生起篝火,没了门板的内室对正熊熊燃烧的火焰,程继璞宛若蝴蝶展翼的开膛尸体黑蝇缭绕,癫狗大拉了张官帽椅坐在一旁,何蓁蓁苍白著小脸,软软地偎坐在另一把椅子里,离恶人也就是反手半刃的距离,忍着呕吐和惊恐的倔强表情令人无比心疼。
梁盛时正要开口,霜亮的月弧长刀已架在蓁蓁的颈间,一抹殷红从无到有,在刃上凝出血珠,一路弹滚著坠落地面,青汪汪的刀锋上竟是点滴不沾,连肤脂都没留下半点油痕。
“我说你做。”略显阴柔的口吻声线,听着是田寇恩。“我对女人没兴趣,你敢吐出一个字,我便削断她一节手指,接着是鼻子、耳朵、乳头、阴蒂……看是你先说完呢,还是这丫头先活活痛死。”
梁盛时才明白他根本无从抵抗。
癫狗大是疯子,但田寇恩是狠人加变态,他大概更希望梁盛时不如表面上喜欢何蓁蓁,才能让他享受活活把人切碎的乐趣。“把所有死人连同尸块搬到这里,少了什么,我便从她身上取下填补;动作太慢,让我觉得无聊了,小心我拿她当瓜果萝卜,雕出花来,那就不好意思了。”
梁盛时把程宅上下一十七具尸体集中到书斋前,差不多是一个时辰后的事,光是从水深及腰的荷塘里,捞出那颗发丝缠在茎叶间的头颅,就耽搁了不少时间。
“……全埋了,”田寇恩持续将劈碎的家生扔进篝火。“我不想看到地面有半点隆起,得是平的,然后再把草皮盖上。”
屋内,何蓁蓁孤零零地坐在程继璞开始腐臭的尸体旁,面无表情,身形瞧着虽有些瑟缩,梁盛时明显感觉得到她试图挺直腰杆,不向恶人示弱,由是更令他感到心疼,却没敢与少女瞠大的空洞眼眸相对。
脱鞘的月弧长刀,就插在她身前约莫四尺处,身着域外蕃衣的花面杀手在屋外背对她拨弄柴火,似乎浑不设防,但这是个陷阱。他不过是在找借口杀人罢了,一旦蓁蓁或梁盛时轻举妄动,非离罪手绝对来得及反身掠进屋内,抢先拔起长刀,接下来的画面梁盛时无法逼迫自己想像。
他足足挖断两柄铲子、一把锄头,挖得满掌是血,最后连园艺用的小鹤嘴锄都使上了,才把十七具尸体并著深坑填成平地,若无鸿羽丹的天降三十年功力,他绝不可能完成指令。
起身时远方天际已濛濛亮,梁盛时却越来越看不见希望。
所有他使用过的工具都留下血手印,其上指掌纹路宛然,全部都被田寇恩收了去,一柄都未遗落。梁盛时不知道东洲的刑事鉴识技术有无指纹的概念,但连滴血都能认亲了,这些无疑将被用来证明他人在凶案现场、最起码承担了埋尸善后的工作,要坚持自己不是非离罪手的党羽,恐怕十分困难。
他在港片中看过这种手法。黑社会除了把钱塞进好警察或好市民的口袋,也会强迫他们在犯罪现场留下迹证,使好人百口莫辩,最终非自愿性成为犯罪团伙的一分子——所以接下会发生什么,梁盛时猜也猜得到。
“你字写得好不好?”田寇恩押着他回到屋里,给他磨了墨,毫尖蘸饱墨汁,才把笔管递给神情木然的男童。“我看看啊,是了,就写‘先诛程贼,再杀焦赵,非离罪手,替天行道’。欸,你写得不错耶,有练过吗?然后盖上血手印……完成度很高耶。”
田寇恩将纸甩干,折作三折,收进怀里,瞧着十分满意。
“哥哥,你这么上道,我真的很喜欢你耶!为了表示合作的诚意,顺便庆祝我们在异乡重逢,尽释前嫌,我决定给你个favor。”摸出一枚火红药丸。“我很想说这是‘糖果’(毒品之意)啦,可惜这里没有那种好东西,但它的效果你一定会很满意。
“不是FM2喔,哥哥,要干她你要自己想办法馁。但这颗吃下去,她就嗨到直接断片,大概会忘记……我算一下,差不多十二小时内的事,那是一般版;这颗这么大粒,一看就知道是贵宾增量版,是你我才拿出来耶,别人没有喔。通常我会建议事后再用,免得搞大了肚子还要负责,不过你的情况比较特别,这颗催落,她就全都忘光光了喔,不记得看到什么了耶!”
癫狗大拿出来的东西他死都不会吃,更不可能让何蓁蓁吃,但“全部忘光光”这五个字仿佛有着魔力,倏地攫取了他,梁盛时用尽力气也无法吐出个“不”字,脑袋瞬间当机。
天人交战令他无法思考,梁盛时甚至不懂是在战什么,或许是潜意识里希望时光倒转,回到蓁蓁目睹藏经阁院那难堪的一幕之前,一切都未曾改变。现实里没有时光机,但一颗能造成短暂记忆断片的FM2迷奸药丸,若能消除少女今夜目睹的人间炼狱,顺便洗去交媾的场景对她造成的心理冲击,这有什么不好的?
男童的犹豫令何蓁蓁感到不可思议,惊恐过后,取而代之的是失望和心凉。梁盛时浑身一震,瞬间明白自己犯下大错,即使在目睹他和师父乱搞之后,蓁蓁的表情都不曾如此,是他再一次——也可能是初次——亲手摧毁了她的信任,为这般自私猥琐的理由。
“就帮你这个忙了啊,别太感谢我耶。”
狂人捏开少女的面颊,强迫她吞下药丸。梁盛时如梦初醒,发疯似的扑上前去拽着他:“住手……住手!”然而却徒劳无功。何蓁蓁拼命挣扎无果,突然轻轻抽搐几下,闭目昏死过去。
癫狗大一肘将梁盛时撞得踉跄倒地,接着又是一顿狠踹,踹得男童抱头打滚,最终连闷哼都发之不出,破布袋似的蜷卧不动,若非背脊还有些起伏,看着便似死了一般。
癫狗大揪他头发一把提起,把男童掼入程继璞身旁的另一张官帽椅中,梁盛时鼻孔中呼噜噜地冒着鲜血沫子,本能地缩身护头,宛若惊弓之鸟,癫狗大却拉来一把椅子,大剌剌坐在对面,近到膝盖几乎相抵,俯前便能贴面的程度。
“你玩不过我的,梁盛时,我早看透了你。”他从不知狂人能这么一本正经不带癫狂的说话,浑身一悚。“你要是能快点不喜欢她,我就不弄她了,反正弄她你又不会痛,我弄她干什么?”
癫狗大友善地笑起来,拍拍他的膝盖,带着一丝宽谅和理解。
“但你做不到。你就是想干她,喜欢她又嫩奶又大,还有她自卑——这点你特别喜欢,想到鸡巴爆干硬——又希望她心甘情愿给你干,你骗自己这叫‘喜欢’。按这个标准,我对方咏心也是纯爱耶。
“我告诉你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:你不会离她远远的,会想尽办法跟她解开误会,因为你就是个自私的混蛋,在这小嫩屄没张开腿让你干之前,你放不了手;你并没有喜欢她,你只是想干她而已。
“但她会好好的,因为你会乖乖听我的话,我不会动你马子。我本来想叫你宰几个人当投名状,但你运气不错,最大的一票我昨天晚上干完了,这单够吃到六月的雷部大比结束,我拿到下山行走的许可为止。接下来我会很忙,而你,要非常低调。”
癫狗大自顾自说着,缩在椅子里的梁盛时瞥见少女背脊起伏稳定,稍稍放下了心,思绪逐渐恢复运转,才发现癫狗大随口吐露的讯息大出他的意料:
龙跨海看似权倾天门,其实诸脉对他的不满已累积到一定的程度,他的处境远比想像中更严峻,就像走在钢索上。
去岁他对枪脉施压,逼得耆宿侯南月夫妇一怒远飏,算是风向转变的关键,有些人开始意识到如果不拉下龙跨海,他会逐一改变真鹄山的稳定现状——
取消代理的过渡只是开端,坐上大位的龙跨海将会更激进更嚣狂,而非是拿掌教正位就能堵住他的野心缺口,让这厮再安分个五年十年,与诸脉休养生息,恢复元气。
须知观海天门虽号称有十八脉,经过数百年岁月淘洗,宗脉或灭或并,如今还留著名号、保有松散的组织形式的,尚不足十脉,多以真鹄山上的祖坛来区分,有时号称七大或八大,也有称九大的,无论七八九名单都保持浮动的弹性,只有剑脉青帝观、刀脉紫星观、楯脉玄城观等三坛,自有观海天门以来不曾易改,人称“三不动”。
说到合并,最具代表性的当属枪脉丹阳观。
天门枪脉原本指的是双枪所使的那种短枪,其先与钢叉合并,其后又逐一吸收吞并镋、棍、槊、棒、戟等长兵器,定祖坛于丹阳观,势力终于能与刀剑两脉相抗衡,但内部又更加驳杂,纷争亦多,在争掌教的路上老是折于派系内哄,是伤敌三千、自损一万的老马专业户。
而枪脉有个他脉不能及的好处,就是解压缩。遇着投票时,只要枪脉宗主脸皮够厚,就能硬生生编派出麾下几个道场,让它们声称代表叉、镋、棍、槊、棒、戟等,哪怕只有一半被承认,那也是妥妥的四票。
情况相似的,还有合并了棉绳套索、飞挝、流星的鞭索一脉,只是女子脸皮子薄,祖坛定于百花镜庐后迄今已逾百年,不曾像枪脉那般混赖搞插队解压缩,老老实实地只拿一票,算是相当鲜明的对比。
事实上六月的雷部大比,已有祖坛暗中串连反对龙跨海扶正,确定支持刀脉的也就鞭索、枪脉加上新近输诚的剑脉,解了压缩那也是低空飞过,此即龙跨海不惜耗费金银,定要收买程继璞的原因所在。
“……那厮满以为大比之日能登基,殊不知是自己要跌落神坛,沦为过街老鼠的鸿门宴。”癫狗大眉飞色舞,说得口沫横飞。“等他失势,鹿别驾会迫不及待将他赶下山,就是林北跟他算总账的时候。我们要忍到那一天,我会给你机会切开他的咙喉空,报这条老鼠冤。是不是金爽?”
◇ ◇ ◇
梁盛时横抱着何蓁蓁回到蕙风居时,庄院里正为姑娘的“失踪”乱作一团。
颜婆沉着脸从他手里接过少女,那足以杀人的眼神恨不得给他一记捣衣棍,终究是忍了下来。非离罪手劫走蓁蓁时杀害两名婢仆,尸体直到清晨才被人发现,以田狗二人组的尿性算是相当节制,梁盛时本以为会和程宅一样沦为血腥屠宰场,所幸并未发生。
颜婆不准他靠近姑娘的香闺,男童确认过空石没事,便失魂落魄坐在大堂,直到破碎的嘴角传来一阵刺痛,才惊觉有人在替自己清理上药,而手持药棉的正是马凝光。
女郎半边的面颊上还有些肿,容颜憔悴,眼袋浮凸,即使如此,仍是美人胚子一个,说不出的清丽可人。梁盛时似欲驱散脑海中旖旎香艳的画面,用力一摇头,低垂眼帘,不与她目光交会。
“谢谢你……救了蓁蓁。”她喉音嘶哑,不知是因为睡眠不足,抑或叫唤太甚所致。梁盛时摇摇头没说话。
“蓁蓁她……”
马凝光犹豫片刻,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:
“是不是看见了——”梁盛时沉默不语。
马凝光没敢再问,仍继续为他处理伤口,手不自觉地轻轻抖著。也不知过了多久,梁盛时听女郎小声道:“肚兜……可以还我么?”抬头见她别过小脸,微颤的嘴角勉强勾起一抹很难说是笑容的微弧,强作从容,眼角泛著泪光,却不想让他看见。
他捏紧了衣囊里的数折绸布,肚兜上似还有些湿濡,仿佛揩抹的破瓜血犹未干透,咬牙把心一横,粗野地回答:“我扔了。”
马凝光背转身子掩口,香肩轻轻抽动着,半晌才低道:“多……多休息,别再受伤啦。”扶著几案起身,迈步时有些迟滞,明显是腿心疼痛所致,却小碎步地迅速离开,直到娇腴的身影转过了门廊,才依稀传来一声紧摀的呜咽。
这样就好,梁盛时告诉自己。少一分牵挂,便少一处软肋,他没法分神多照顾一个人。
梁盛时让人送信到青帝观给鹤着衣,老鹤来找他则是又再隔了一天的事,据说是一回到青帝观看完信,便即赶来。即使过了两天,男童脸上身上的瘀肿还是能看出被揍得很惨,鹤着衣不可能不问明白,但梁盛时只能一迳摇头。
“不能说?”他出乎意料的有耐心。
男童仍是摇头。
“所以问题是我。”庄稼汉似的中年道人微露恍然。“我不知道比较好?”
梁盛时终于点头。鹤着衣似在评估他的判准有多可信,最终什么都没问,就这么把伏玉带回青帝观,连同空石一起——自是出于梁盛时的请求。
虽然田寇恩真要灭口,空石能死上三遍了,但既被牵扯进来,把他扔在后山自生自灭非是明智之举。鹤着衣应梁盛时的要求,将受伤的道人安置在观后树林的一间草庐里,距先前伏玉每晚学轻功处不算太远。
就算田寇恩出入自由,要在真鹄山上杀人,尤其是在剑脉祖坛青帝观之后,疯如癫狗大还是要想一想的。
梁盛时待在蕙风居的这两天都没再见到马凝光,颜婆说仙姑回百花镜庐了,没说何时回。他每天早晚都到何蓁蓁的院里,轻叩少女的房门,却始终没有回应,仿佛闺房里头没人似的。
癫狗大说过的话,就像毒蛇一样啮咬着他的心。
没什么比恶徒之语更直白,也更惊心动魄的了,尽管猥琐得不忍卒听,他却害怕那是真的。就像他以安全为由伤透了马凝光的心,只不过是因为干过了、不新鲜了才得如此;明明口口声声更喜欢也更着紧的蓁蓁,才应该离她越远越好,他却早晚徘徊在她门前,厚著脸皮试图挽回什么。
真是恶心透了,梁盛时,你这个烂人。他忍不住想。
癫狗大明明只在许瀚洋的玻璃帷幕病房见过他一次,还是初见,为何会如此了解他,可以做出“我看透了你”这样的结论?某天他在例行的跑山锻炼时忽然明白过来,那自然是因为梁胜利的缘故。
他对待梁胜利的方式,与对待何蓁蓁并无不同。
宣称关心,其实想的都是自己。他最喜欢他们的地方之一,就是他们欲掩而未能全掩的自卑,那种乳犬似的纯稚和无助令人打心底觉得满足。在这个严苛肮脏的世界里,只有他能绝对包容、毫无嫌恶,他们乖乖待在他身边就好,维持原来的样子不变,哪怕一无是处也能继续得到爱——
哈哈哈,梁盛时,你真是烂透了呢。
凭你也有脸说“爱”,说“喜欢”?
浮肿瘀青消褪后,梁盛时又回到众人眼前,继续维持一日三餐被鹤着衣的训练荼毒的有钱师弟人设,即使田寇恩未再现身紫星观,青帝观的师兄弟们依然待他如故。
他每天跑步经过蕙风居时,会叩门求见何蓁蓁,颜婆尽管铁青著马脸,却总是放他进小院,并未刁难。他每回待的时间都不算长,至多也就是一刻有余,道歉求原谅的话语很快就重复到连自己都生厌,毕竟每天得来上三次之多,后来渐渐成了他的单口相声,隔着门向蓁蓁诉说老鹤怎么虐他、空石的伤势如何;门的另一头始终安安静静,既不哭也不笑。
但他知道蓁蓁在,空气中似能嗅到一丝乳脂温甜,是每次靠近她会闻到的那种香香的味道。
他永远记得那天下午,或许是因为锻炼特别辛苦,他在门前打完招呼,便低头滴著如瀑雨汗,怎么调息都止不住咻喘,突然意识到说什么都是空的,他其实并不想跟少女说这些。他真正想让她知道的,不是这些日常细琐,不是身为“伏玉”的那些;仔细想想,她甚至不认识他,一直以为他是另一个人,而这完全不是少女的问题。
梁盛时忘了是从哪边开始说起,想到什么就说什么,隔着门将一切向少女和盘托出:
许瀚洋和他的玻璃帷幕天台房,有着奇妙图腾的墨绿玉块,还有死在他怀里的方咏心……妈妈、梁胜利与梁圣和;默默猴写的小黄书【妖刀记】;以及有着可口可乐、互联网和比特币的原生世界。
当然还有癫狗大、宇文中招,那枚该死的鸿羽丹……须靠马师叔的内媚之体才能活命的事,梁盛时也说了,连癫狗大说他是个自私的混蛋、“你只想干她而已”都毫不避讳。
这已不能说是自剖,甚至超越自残的境地,不但像刮鱼肠般把腔子里一股脑儿剔出,顺便把自己切成一盘沙西米还淋上酱油——是这么彻底的程度。
真正的混蛋,是连诚实都可以如此混蛋的。癫狗大没有冤枉梁盛时,这一切都是为了自我满足,永远都只是他,不为其他人。
他又哭又笑,泪流满面,这是来到异世界以来,他头一次敞开胸怀,浑无保留地同别人说这些,完全没想过警戒与自保,利益和掠夺。即使在充满挫折和坎坷的原来世界,他都没封闭过自己这么长的时间,如临大敌,什么也不信,像是在玩一场永远无法登出的MMORPG,而Game Over的结果很可能是再死一次。
他知道死亡是什么滋味。他不惜付出一切代价避免它。
这种倾尽所有的感觉太棒了,回过神才发现夜幕低垂,房内亮起了灯火,少女的影子默默投射在窗纸之上,是他熟悉的安静内敛,微低的颈颔似是认真听着,还是那样讨人喜欢。
他半点也不信癫狗大能在东洲炼出迷奸药丸的替代品,始终认为那颗药丹至好就是蒙汗药,万一是见血封喉的毒药或强力春药,梁盛时也毫不意外,所幸据颜婆所说,姑娘身子无甚大碍,并没有中毒的迹象,精神也恢复得挺不错。
他把想说的都说完了,虽然半点也不想死,但吐出长气的瞬间颇有种“夕死可矣”的痛快。
这么一来,无论何蓁蓁厌恶或喜爱的,都不是当夜便死于龙跨海刀下的男童伏玉,而是梁盛时,来自异世界的、不知为何得到第二次人生机会的社畜青年。
就此分道扬镳的话,即使有遗憾,也仍然是真实的,当中并无谎言虚假。
就算是自我满足好了,梁盛时想。希望你认识的是我,何蓁蓁,很抱歉我是个混蛋,没有能够做得更好。
“我走了。”他抹了抹颊颔的泪渍,试图说得爽朗些。“记得好好吃饭。”
本想说“明天再来瞧你”,但说不定明天就能下定决心,不再来蕙风居了,迟早有这么一天的,不如趁今天好好道别。想了一想,才道:
“在我原本的世界,你这样……我是说像你这样的脸蛋身形还有性格,会被称为‘王道美少女’,就是很可爱很可爱的意思,不是普通的可爱,是一见……就会喜欢上的那种可爱。别管这里的人怎看你,要记住你非常的可爱,你要更喜欢自己一点才行。”
他足足忍了两天未至蕙风居,第三天终究是熬不住,岂料再来时已无人应门,硬著头皮向邻近庄园的下人打听,才知蕙风居的主人搬走了;算算时间,就是他自我剖白后的第二天。
这样也好,梁盛时安慰自己。心底却空空的,像是被挖去了某一块。
他本就有大事待绸缪,这根本是老天爷……不,是何蓁蓁替他下了决心般,让梁盛时再无顾忌,得以集中心力,着手进行铲除他在异世界的头号威胁的准备。
空石足足卧床十余日,才得勉强坐起。
鹤着衣说那砍在背门的一刀没能断筋裂脊,绝对是空石祖上积德,正常来说就算没死,少不得也要半身瘫痪或一条手臂报销。莫看李立群老师头大如斗、五短身材,他那听声即动的销魂一挪可说是刁钻已极,硬生生把半残的重伤挪成了肩胛金创,二者相差不可以道里计。
“我要田寇恩那小王八蛋死。”
面色灰败的落拓道人半倚竹床,神情阴鸷。“我肏他妈祖宗十八代的棺材屄,说好了井水不犯河水,自家人不打自家人,居然感对老子出手,而且还是两次!脑袋进水了这个小混球。”
空石若早知田寇恩是非离罪手,田寇恩偕梁盛时往草庐时,空石必严加戒备,田寇恩遗下程继璞发髻的栽赃之举,断无轻易得手的道理。可见是他在程宅时背门中刀,假装被麻沸散药倒,从声音辨出了非离罪手的真身,此说毋宁最为合理。
但梁盛时很在意“井水不犯河水”这句。
“就像龙跨海实际上是吞鲵子的徒弟,田寇恩真正的师父是‘紫星五石’里居末的谷石道人。”
空石冷笑。“石字辈在十多年前干了件不甚光彩的事,是吞鲵子让干的,完事后又嫌人手污,立下隔代传位的麻烦规矩,明面上以石字辈的灵石为刀脉之主,却教他发下重誓,必将大位传给龙跨海,违者不得好死,才肯移交刀印,签下传位文书。”
此事梁盛时多有听闻,点头:“莫非石字辈干的脏事,是以‘非离罪手’之名打家劫舍,抢夺豪门富户的钱财?”
“这有啥子不光彩的?天门诸脉到现在都没少干,这样便做不得宗主或掌教,观海天门干脆拆下牌匾,就地解散得了。”空石阴沉着脸问:
“你听过妖刀么?”
梁盛时闻言一悚,总不能说“我把默默猴的书看全了”,含糊其词道:“略有耳闻。昔日天元道宗释出的五毒妖刀祸乱江湖,把人变成残忍嗜杀的刀尸,不分正邪黑白,彼此互争蛊王……大概就是这样的事罢?”
“小相公倒有见识,不一般。”
道人竖起大拇指,神色却冷。
“天元道宗什么的我不知道,但当年妖刀祸起,不分正邪的把各路高手变成刀尸时,天门的高层偶然发现,可以从这些无知无识、已无人性的刀尸身上盘剥出妖刀武学来,哪怕只有一鳞半爪,也是威力奇大。
“于是易诛为捕,不惜用人命堆叠,擒下几具刀尸,悄悄将之圈禁起来,想尽办法盘剥出武功秘奥。”
不仅如此,天门之人在驰援各地门派时,往往刻意放纵杀戮,让妖刀制造更多刀尸,以供研究之用。但不知为何,能使妖刀绝学的就是那几具,而诱发、观察乃至记录其武学的过程往往伴随伤亡,效率十分低下,吞鲵子却不肯放弃。
梁盛时当然知道为什么会这样。
什么妖刀邪染全都是舞台效果,只有进过秘穹、被刀魄激光改造过脑袋的人,才有可能刻入妖刀武学。邵咸尊、雷万凛意在夺权,投入实战的刀尸只求能干掉门中大佬即可,犯不着一直冒险绑人进入秘穹做实验。
事实上,直到超级科研人七叔加入表姑射之前,连对子狗都不怎么能掌握刀尸改造的技术,吞鲵子幻想借由妖刀制造出源源不绝的拷贝材料,本身就是不切实际的空中楼阁。
“刀脉负责执行养蛊战略的,就是石字辈?”梁盛时一点就通。
“没错。”空石的表情黑得怕人,缓缓道:
“他们偷偷把刀尸圈养在大桐山。”
等一下……大桐山?【鱼龙舞】里提过的那个大桐山?鱼休同的得意弟子佘颂生忽然发狂、杀死众多前辈耆老,杜妆怜假讨伐刀尸之名干掉一票水月师叔伯暨同门姊妹,殷横野制服魏王存却被鱼休同意外目击,让他后半生活在良心谴责的梦魇里的大桐山?
“魏王存不是没事瞎闯乱逛,好狗运蒙上的。”空石沉声续道:
“他是得到线索,知刀脉在大桐山干这勾当,亲入虎穴调查顺便清理门户,不知怎的自己却成了刀尸,出山后大杀四方,无人能制,令天门声名扫地,才有后头鱼休同封山避战的鸟事。”
梁盛时万万没想到,只出现在【鱼龙舞】背景板的大桐山之役,鱼休同、佘颂生师徒仅仅是被牵连的外围配角,甚至不是阴谋主轴。但更惊人的还在后头。
“刀脉在大桐山的据点至为机密,不仅把守森严,进出联系只由石字辈中背景最干净、忠诚最无疑义的十二人负责,连弟子家人都不被允许告知。
“为处理基地的日常庶务,他们甚至买下一间镖局,将局子里的人按需求清洗一遍,通通送到大桐山打下手,给了极为丰厚的安家费,许入不许出,就是要死在里头的意思了,这点镖师们都是做好觉悟的。严密若此,魏王存的消息却是从何处得来?”
紫星观石字辈共一十七人,能参与大桐山计划的仅十二名,这种汰选的程度,破孔不可能是有幸入选的精英。为防泄密,参与者甚至连家人弟子都瞒着,宁可重金买死士来处理庶务……会在内部保密上花费偌大工夫,显然打从一开始他们就觉得,最大的威胁极可能是来自内部。
“吞鲵子。”梁盛时微微摊手。“听着不可思议,不过用删去法的结果就是这样了。快告诉我他没这么疯。”
空石用一种瞧怪物的眼光看他。
“就是吞鲵子那老王八。”
他阴狠一笑,切齿咬牙。
“那会儿【不留行剑】已完备得差不多了,我们手上有的、最难缠的那种通晓妖刀武学的刀尸,用这部武功干掉了三个,前两个是围殴惨胜,第一场甚至说不上个‘胜’字,但到最后一阵以三打一,是无伤取胜,我们缺的就是修练火候,招式上已然不逊。【不留行剑】就是妖刀武学,我们成功了。”
吞鲵子研判大桐山基地的价值到了头,是时候退场了,须将相关人等连同迹证一并销毁,万勿给天门留下不堪的黑历史。
“石字辈打开始就是替罪羊,吞鲵子让灵石坐几年大位过干瘾,时候一到,就要把灵石和支持他的师兄弟埋葬在大桐山。
“就算未有妖刀祸世,老王八也会找别的茬儿,只是正好遇着妖刀。说到借刀杀人,哪有比妖刀更好的?”
空石仿佛陷入回忆里,悠缓说着,神情却十分阴冷,或冷笑或咬牙,攒著拳头浑身紧绷,恍若附魔。
“魏王存的武功通神,根本没人打得过,就看他切菜砍瓜似的唰唰唰,我们这厢已倒了一大半。众人慌不择路,没头没脑地闯进前山一场大混战里,似乎几大门派的人都能见到,天门领军的还是鱼休同,不管魏王存指摘什么罪名,掌教必定买账,眼看是完了。
“谁知鬼使神差般,佘颂生突然就反水了,老子经验丰富,一看那癫样就知道是刀尸发作,然后一个红衣服大奶子的漂亮女人突然变成白发,开始反杀水月停轩的那群尼姑;最绝的是,魏王存竟被个看不清形影的人逮走了。”
梁盛时目瞪口呆。没想到在落拓道人的口述里,一下子出现这么多熟人,居然连杜妆怜都粉墨登场,简直是惊喜中的惊……不对,考虑到现场的血腥混乱,绝对是妥妥的惊吓。
但空石未遭红颜冷剑灭口,若非情况乱到老杜只能先专心解决首要目标,就是落拓道人忽然脱离战场,之后又在后山龟缩不出,杜妆怜想补刀也不知从下手。
“我腿上挨了一刀,就这么滚落山崖,在山里待了十几天,才被偶然路过的猎户救起;能拄著拐杖下山,又是大半年以后的事。”
果然空石悠悠续道,毫不尴尬,只是先前那股子阴冷憎恨似乎也脱体而去,恍若新生。“后来我养好了伤,听说吞鲵子死于大桐山一役,紫星观是灵石当家,才来投靠,在后山一住便住到这会儿。
“以下全是我的猜测,这些年来不只灵石,大桐山劫余的其他石字辈莫说与我解释,连话都没说过一句。我这不是抱怨啊,大伙儿都是为了保命,当没这回事才是最聪明的。”
没了最强奥援魏王存,吞鲵子即使修为深湛,武功远胜石字辈众人,毕竟年事已高,架不住正值壮年的五石联手,落得身死收场,这笔烂账却被记到了妖刀刀尸之上。
“当年龙跨海找过我,”空石道:“他想问那天出了什么事,但我是在崖底躺了十来天的废物,啥都不晓得,这是实话。不久之后,五石便相继亡故,享寿都不算长,有人觉得蹊跷,但也有人觉得正常。江湖嘛,谁人不是刀口舔血,难有个好死的?”
——连上了!
龙跨海便未参与大桐山的计划,不代表他一无所知,毕竟吞鲵子将其视为正统继承人栽培,不会允许龙跨海在对灵石时处于资讯弱势。龙跨海轻易便能推出师尊之死的真相,伺机一一送仇人上路。
癫狗大懂不懂尊师重道不好说,但田寇恩尽管是反社会的变态,授业恩师谷石也许对他别具意义;从这个角度看,龙跨海与田寇恩的关系一如紫星观的上两代,天生位于相性表的两端,注定不死不休。
田寇恩假扮“非离罪手”劫杀富户,甚或不是因为贪财。癫狗大说“这单够我们用到六月大比”,有没有可能是田寇恩暗中游说诸脉反龙跨海之用,才需要如许庞大的数目?
何蓁蓁举庄搬离蕙风居后,梁盛时一直准备应对找上门来的癫狗大,毕竟用来威胁他的人质跑路,很难不被认为是梁盛时在搞事。
但等了几天田寇恩都没出现,打听之下才知他根本不在真鹄山,据说是被代掌教派去湖阴联系几座刀脉的大观,龙跨海自己则频繁拜访诸脉在山下的有力道场,看来已嗅出事态不妙,急着顾桩。
被视为刀脉铁票的剑脉和鞭索一脉,高层也有类似的顾桩之举,苏静珂、鹤着衣近期经常离山,大概干着差不多的事。
有一回,梁盛时在跑步时遇着苏师伯下山办事的队伍,远远眺见随行六七人中便有马凝光,女郎言笑晏晏,依旧貌美动人,只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,总觉她眉宇间似有薄愁,不若往昔那般天真无忧,狠心装作没看见,赶紧低着头一溜烟跑掉。
龙跨海派田寇恩去顾桩,足见信任,看来在紫星观第三回合的师徒生死斗里,这位代掌教已落入下风而不自知。
梁盛时巴不得龙、田斗个两败俱伤,最好是一起死掉,趁着田寇恩无暇他顾,蓁蓁又脱离了暴风圈,赶紧来布置杀局,送癫狗大上路。
空石便是他手里的王牌。
他把“田寇恩是非离罪手”的事挑明,空石再不能装傻;道人被阴了一把后,也故意透露龙跨海弑师的秘密与男童知晓,两人已绑作一团,谁也卖不了谁,便有了合作的基础。
“这样罢,一口价。”梁盛时也不跟他弯绕,干脆俐落。“纹银一千两,加上长翠津的一幢物业,在我的预算之内任道长自选,包君满意。”
“哎……小相公岂能这般说话?把我空石当成什么人了?”道人搓着手眉花眼笑,口水都快滴落裤裆。“有什么能效劳的,小道还不赴汤蹈火,刀里来水里去,与小相公解劳分忧?”
“咱们把田寇恩引到水崖上,我来做饵,还给道长把风。”
他提掌作势一割,笑意邪厉。
田寇恩说过,空石即使腿脚不便,若使出【不留行剑】,他也没有正面接住的把握。引到后退无路的水崖边上,正利道人发挥奔雷一线的威力。
空石正色道:“小相公此言差矣!大丈夫行走江湖,岂能行此宵小之事?须得从长计议,不宜如此轻妄。”
“你他妈是嫌钱少么?”梁盛时冷笑:
“我加到两千两,再坐地起价的就不识相了啊。”
道人凛然摇头。“小相公切莫如此小瞧了空石,莫说两千两纹银,便是不提一文钱,凭我与小相公的义气,岂能见弃?刀山火海,也就一句话——”
“哪一句?”
“不可能。”空石摇头晃脑。“云来祖师有云——”
“云你妈屄!”梁盛时一把踹倒竹椅,摔得他哀声呼疼,男童迳揪他衣襟道:
“还是我先花一千两买你个大卸八块?到今天日落以前,怕你能给砍上十六截凑两盘!教你给少爷装糊涂!”
空石苦着脸,哼哼唧唧地直讨饶。“小相公明鉴!我能不想住长翠津的好房子么?两千两别说买酒了,买个酒窖都行……我不要么?实是挣不了啊!我杀李怨麟吴慕情俩崽子全靠经验,说白了是他们菜,可田寇恩不菜啊!会死的,打不了打不了。”
“我俩联手也打不了?”
梁盛时也知他不是瞎逼逼,强捺下愤恨不平,阴著脸切齿咬牙。
“打不了。”空石道:“小相公我说实了,你也菜,比李怨麟、吴慕情还菜。我一人打,顶多可能会死、打不了,带上你是死路一条,还没打就死定了。野际园偌大身家,小相公不如先享受几年,活腻了咱们再合计,认真不急。”
梁盛时气炸胸膛,偏偏又明白他不是瞎说,连要迁怒于他都难过自己这关,余光瞥见墙上挂的饰剑,福至心灵,右手五指箕张,冲着一臂之外的墙顶一运功,却是反转丹田气轮,逆行玄策神功的“散”字诀。
东洲不知有无金庸小说里的擒龙或控鹤功,但以内力隔空汲物是非常高深的功夫,断不能无师自通。梁盛时试过几次,发现只要给予若干动能,让目标非是处于静止,而是运动状态,逆运散字诀的成功率便会大大提高。
果然一汲之下长剑丝纹不动,男童猛然顿足,劲力透地及墙,半间草庐似都微微一晃,挂剑也喀喀地拍击墙壁。
“……剑来!”梁盛时用尽全力一汲,仪剑晃动的幅度遽增,蓦地一飞而至,男童随手抄起,连剑带鞘挑飞了乌木几案。
沉重的木几撞上砖墙,本该四分五裂,毕竟砖石之坚,更甚硬木,岂料乌木几轰得砖屑四溅,粉壁裂开一个车轮大小的蛛网状凹陷,木几坠落地面,却只折了一条腿,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罩于几外,既能让砖墙承受如此巨大的冲击力道,却又保护它不致毁于反作用力,瞧得空石挢舌不下,目瞪口呆。
“附内劲于外物”梁盛时悄悄练了一小段时间,自从化纳鸿羽丹之后,凭空得到三十年精纯内力,使这方面的练习成果突飞猛进。但藉长剑转施力于乌木几上,这是二次附劲,隔物寄之,没想到头一次施展便能有如此威力,他自己也吓一跳,只是为了面子,不得不强装镇定,昂然道:
“这样也算菜?”
空石沉默半晌,忽展颜一笑,没半点谄媚之意,语气十分笃定。
“菜。但这份菜是有机会干掉田寇恩的,就看小相公肯不肯学。”
“你教我么?”梁盛时本欲挖苦他,却见空石连连点头:“对,我教。在六月大比前,我能教会你杀死田寇恩的法子,至于能不能赢,得看小相公自己。”
“包括【不留行剑】?”
“算上【不留行剑】。”空石哼笑。“当年我只练了俩月,便能杀死刀尸,这武功绝非是什么大路货,但也没那么神。靠这个你杀不了田寇恩。我能教你的远超【不留行剑】——在干掉田寇恩这事上,小道不作第二人想。”
“……但你不上?”好你个空石,算盘珠拨得劈啪响啊。
“加我便赢不了,这是只有小相公一人能办到的必胜法。”道人正色道:
“况且小相公若死了,我半毛钱也拿不到。让你去送死,于我有甚好处?”
嗜钱如命的人,有些时候是最值得相信的。他直觉空石不是在插科打诨。
梁盛时忽然想到一事,心里虽已有谱,但还是想听空石亲口说。“紫星观的石字辈只有十七人,而你不在名单上,也不曾喊其他石字辈‘师兄’。你不是刀脉紫星观,甚至不是观海天门的人,却通晓紫星观至关机密的【不留行剑】……你到底是谁?”
空石淡淡一笑,静静垂眸。
“我是镖师,是本该死在大桐山的人,不知为何却只有我一人活到了现在。小相公,刀脉紫星观的刀法,田寇恩比你行,你再练也赢不了那厮,我教你江湖人的刀法。”
梁盛时本已猜到了七七八八,老实说并不意外,听道人直承无隐,心底反而踏实,毕竟坦承是合作的基础。但观海天门名列东海七大正派,刀脉的祖坛紫星观更是当中的佼佼者,“江湖人的刀法”说穿了,也就是寻常镖师的武功,能打败田寇恩吗?
“这事与紫星观无关,只和田寇恩有关。”
空石嘴角微扬,阴鸷的笑意不知道为什么,莫名地有说服力,仿佛他已看见白衣青年被双刀断喉的预示。
“那小王八天资超卓,用功又勤,谷石身为‘紫星五石’武功最高的一个,对他倾囊相授,连【不留行剑】都传了。按小相公的说法,这厮还服过鸿羽丹,十几岁上就得到三十年玄门正宗的精纯内力……这是妥妥的天之骄子,硬要说缺点的话就只有一个,还好这个缺点很致命,只能恭喜小相公了。”
“……什么缺点?”
“他没出过江湖。”空石阴狠一笑:
“咱们,就用江湖人的刀法干死他!”
第二十章 Show hand 图穷匕现
事情比田寇恩预想得要顺利许多。
梁盛时就像他的幸运星,自从搞定了这家伙,紧接而来的仿佛是一路绿灯的笔直马路,以一个字来形容的话那就是“爽”。
爽到爆。
程宅在梁盛时处理掉最麻烦的部分之后,剩下的他让小弟整理几天,收拾到几乎看不出血到处喷的程度,连被他破坏的书斋都修整复原,看着就像程继璞连夜跑路——
青帝观这厢,赵华琰、焦念琴真是这样定调,还声称程继璞未把得自刀脉的后谢分给二人,追着龙跨海要钱,让他伤透了脑筋。
这自也是出于田寇恩的暗示,他上门假意询问程继璞的行踪,及剑脉的承诺是否依然有效时,委婉表示如果程代宗主卷款潜逃,焦赵二位长老不知拿什么安抚底下人,就算无法守诺,旁人看来也不算剑脉失信。
赵华琰热衷算计却短视,焦念琴贪得无餍又首鼠两端,程继璞虽平庸起码还听得懂人话,这俩简直是谈判桌上能遇到最可怕的恶梦,贪婪愚昧所造成的反复极为耗磨耐性,估计龙跨海杀人的心都有了。
田寇恩建议代掌教,不妨由剑脉的山下道场如明锋馆、一羽靖等入手,让它们趁青帝观高层暗弱无能,抢占话语权乃至夺下祖坛之位,刀脉定倾力相助,用以换取支持,各蒙其利。
龙跨海遂派他出使几个实力雄厚的剑脉旁支,合纵连横,一方面亡羊补牢,再者也寓有让田寇恩旅途奔波,无法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砥砺精进的用意。
如此一来,雷部大比上变数必多,毕竟诸脉青年好手也不是吃斋的,刀脉本就是众矢之的,此消彼长,田寇恩未必能出线——他是谷石硬塞过来的人,在龙跨海心中绝非班底,捧高他全无好处,不如稍抑些些。
殊不知田寇恩要的正是这个。
他假意前往明锋馆和一羽靖,实则与诸脉大老在山下碰面,如与枪脉的话事人“书绝龙庭”羊承羽于羊氏祖宅面会,造访母孝将满、在家闭门的斧脉宗主“雨涤秋光”诸山净等,以鹿别驾之名拉联这些反龙跨海势力的中坚,暗示诸脉若能联手在雷部大比拉下龙跨海,刀脉将退出接踵而来的大位争夺,支持枪脉/斧脉竞逐掌教的宝座——
当然,鹿别驾绝对没有做过这样的承诺,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成为龙跨海包围网的核心。这家伙尽管野心昭昭,也知龙跨海在刀脉的领导地位无可动摇,不会干这种傻事。
但其师飞石道人在世那会儿,常与师兄灵石真人争作头儿,事无分大小,不掰扯一番浑身都不痛快,余荫所及,让“鹿别驾有反龙跨海之心”的刻板印象轻易被人接受,田寇恩推动起来几乎没花什么工夫,重点都落在让利谈判上。
诸脉高层虽对田寇恩印象极佳,但这位刀脉的首席弟子资历尚浅,游说不应如此一马平川,说到底,还是去年龙跨海逼走侯南月、羊仙琐夫妇引发的破窗效应。
枪脉虽未如刀脉般豢养刀尸盘剥武学,亦从交手中得了好处,侯南月由是贯通长久以来难以克服的几个难处,复现七言绝式“万里风飙破玄城”,且毫不藏私,传授给包括妻弟羊承羽在内的丹阳观高层。
事后侯南月越想越觉不对,以为此法舍本逐末,无益于本门前贤传落的扎实功夫。羊承羽等食髓知味,岂能舍弃吞入嘴里的甘脂?教唆亲龙派的三位师兄弟指控观主师心自用,闹得不可开交。
侯南月刚直不阿,容不得半点抹污,一怒远飏;身在鞭索一脉的羊仙琐看穿是胞弟在幕后绸缪,心底凉透,未置一词,亦留书随丈夫同去,让原本以羊仙琐为代理、实由其师侄苏静珂打理的鞭索一脉,不得不以年轻的苏静珂为代理宗主,也算名实合一。
眼下枪脉虽由亲龙派三人在台面上呼风唤雨,实际上话事的大权仍在羊承羽的手中,三人掂量著时间久了,以一敌三总能吃下,殊不知羊承羽就等个正本清源的借口,大比上使龙跨海失势,恰恰是绝佳的机会。
算一算十八脉中,表态倒龙的已然过半,田寇恩几乎是沿途哼著歌回真鹄山,距大比尚有十日,还来得及让梁盛时整点事,一切简直完美极了。
夜间山道本就人少,但这会儿人也太少了。田寇恩正觉有异,忽见前头四五人快步奔来,为首者正是与鹿别驾同出飞石门下、人称“游犀刀”的师叔牛瓶冰,赶紧迎上前,恭恭敬敬作揖:“师叔久见。”
牛瓶冰与原本别号“通犀剑”的鹿别驾素有“飞石双璧”的美名,年纪虽比鹿别驾大著四五岁,却不介意喊他一声“师兄”,是众所周知的老鹿拥趸,与龙跨海一向不怎么对盘,得靠鹿别驾压着他,才免与代掌教发生冲突。
但老牛对田寇恩却颇为友善,约莫看在谷石真人与其师飞石交厚的份上,这点又与老爱针对田寇恩的鹿别驾不同调,也是个十分有趣的闷葫芦。
身材矮壮、已迈入三字头的青壮道人并无往日之亲昵,睨他一眼,淡道:“你回来了。龙跨海有事问你,正在大厅里候着,莫让他久等。”以眼神示意,随行的四名紫星观弟子面色凝重,手按兵器,分四角围住田寇恩,分明是押人的态势。
“喏,兵器。”牛瓶冰冲他一伸手。“暂由师叔保管。”
田寇恩面不改色,微笑着交出刀剑。“有劳师叔。山前解剑的规矩,我记得已废止多年,今儿是出了什么事么?”
牛瓶冰将他的兵器分交两名弟子,惯用的厚背鬼头刀横持于腰臀之后,径自走在最前头,留余人散在周围戒护。只听他低沉的嗓音自风中传来:
“剑脉的程继璞死了,你可曾听闻?就在你离山前的那几天。”
当然知道。我切开那肥猪的肚腩时,他叫得活像只老蛤蟆——白衣青年装出震惊的模样,继而是无比的哀戚,沉痛摇头。“师叔明鉴,弟子刚回山,初闻恶耗,不明所以。却是何人下的毒手,又是为何缘故?”
程宅善后无论多仔细,毕竟死了十几个人,被发现是时间早晚而已,拖到此际才曝光,已没法再挑剔了。他只希望听到关键字。
“是非离罪手所为。师侄居然不知道?”
宾果!他让梁盛时埋下足够多指向“非离罪手”的迹证,而上头无一没有男童的血手印、血指纹。虽然外貌不过十岁出头、实际年龄也才十四足岁的伏玉,做为凶狠残毒、泯灭人性的凶手是缺了点说服力,但谁知道呢?现在社会这么乱。
“小侄确实不知。”
“那‘先诛程贼,再杀焦赵,非离罪手,替天行道’呢?”牛瓶冰的声音与口气听似刀锋般锐冷,不复平日的亲切和善。
一旦受到怀疑,他在紫星观的单人房必遭搜索,田寇恩早已料到,故意把逼梁盛时盖印的纸头藏在十分隐密、但彻底搜查时必被翻出的暗格里。
他替梁盛时拟好了缜密的犯罪时间轴,且是龙跨海绝对无法拒绝的版本。
在这个版本里,伏玉才是杀死伏良泽的凶手,若非被垂死的父亲砍伤喉咙,为蕙风居的马凝光师徒所救,伏玉原本计划返回野际园,杀光举庄上下近百口人,布置成盗贼所为,如十三年前某人在留德园里干的那样。
无论听着有多荒谬,真正的凶手龙跨海想必不介意将错就错,顺便送漏网之鱼伏玉一程,拿男童的脑袋来收买青帝观的人心。
他不答牛瓶冰之问,露出欲言又止的为难神色,仿佛心有不忍,半晌才道:
“伏玉师弟呢?他现下人在何处?”暗示师叔,自己意图包庇的对象是谁。
牛瓶冰仍未回头,森冷的哼声随夜风攒至。
“龙跨海让人往青帝观提了,稍后即至——你!”闷哼未落,背门的匕首一转拔出,牛瓶冰踉跄扭身,喉管被划开的瞬间厚背鬼头刀拔出盈尺,未及脱鞘,人已倒地。
田寇恩猱身如电,“噗、噗、噗”三进三退间,已将三名弟子悉数刺倒,没一个来得及抵挡。第四人目瞪口呆,才想起要拔剑,一摸鞘上空空如也,田寇恩以其剑穿其喉,将年轻弟子钉在树上,见他两眼瞠圆,喉中发出可怕的格格抽搐声,在又惊又痛间瘫软不动,邪魅一笑:
“拍谢啊!要怪就怪牛师叔,他的杀气吓了林北一跳,回神便把他给干了。你们都是目证,只能跟他一块儿走。”那年轻弟子平日十分崇拜田师兄,在接到任务的当下,仍相信师兄是清白无辜,只碍于牛师叔之面不得不做做样子,岂料竟落了个死不瞑目的收场。
牛瓶冰以紫星观的招牌武学【游犀刀】为号,公认天分不及师兄鹿别驾,却别出蹊径专练拔刀术,卓然有成。以断喉时刀已擎出三分之二,田寇恩显非误判,牛瓶冰是真有杀人意。
若非田寇恩内力远胜于他,得益于鸿羽丹的功体一感应气机,便即下手,待牛瓶冰身全转而刀尽出,便未将田寇恩的头颅劈开,少不得要卸下一条臂膀来,生死毫厘,不可谓之不险。
(看来……是鹿别驾要杀我。)
牛瓶冰就是老鹿养的一条狗,龙跨海叫不动他,他平素连“代掌教”三字都不屑说,人前人后都是连名带姓的喊龙跨海。随行四人全是飞石一系,以紫星观的应卯轮值,日常点兵要清一色的是某系人马也不容易,足见是刻意安排。
莫非鹿别驾终于硬挺起来,趁龙跨海师徒不在,搜了田寇恩的房间,搜出那张纸来,打算硬栽到龙跨海头上,来一出玄武门之变?
这实在是太有趣了。田寇恩忍不住笑起来。
他将尸体踢下山崖,反正被人发现也无妨,今夜之后,指不定真鹄山便要猪羊变色,明日的事明日再烦恼。在山边的活水涓流洗去鲜血,从衣囊挑了身干净外衫换上,悄悄潜回紫星观。
议事大堂的房顶是决计不能去的,莫说龙跨海、鹿别驾,便是修为更次的几位师叔伯辈,也能察觉顶上有人。但中庭有株茂密的七叶娑罗,其中有根粗杈可攀,伸到房顶的横坡窗前,恰能眺入堂中。
便是最作死的紫星观弟子,也没人敢在中庭爬著树玩,但田寇恩在此的十数年间,早已摸了个通透,翻墙上树,见主位之人金冠束发,乌袍皂靴,大氅未褪风尘仆仆,看来龙跨海也只比他早回些个,同样被鹿别驾杀了个措手不及,将那张印有血手印的纸看完折好,放回漆盘中,声音里透出一丝不耐:
“田寇恩人呢?不是说今日便即回山,怎地还没出现?”
“瓶冰带人去接了,代掌教稍候。”是鹿别驾,口气听着很从容。
“还有那个叫伏玉的孩子。”龙跨海明显有些坐不住。“也不在?”
“我让人跟鹤着衣说,此事十万火急,谅他也不敢刻意拖延才是。”
横坡窗的棂花颇碍视线,角度也过狭,但粗粗一瞥,不仅在座全是飞石一系,院里院外把守的弟子也全是鹿别驾的人马,看来是真要反了——敢信口开河的话,程继璞也可以是龙跨海授意杀人,毕竟是他把伏玉弄进紫星观,要扯绝对能兜拢起来,又是一套有鼻子有眼的铁证。
田寇恩本想再观望,但飒爽登场的时点有限制的,万一牛瓶冰的尸体被发现在先,随后出现的田寇恩断难撇除杀人的嫌疑;若在他现身之后,则很有可能与他无关。先入为主的观念最可怕,为此田寇恩不得不小小冒险一番,抢先占据有利的印象。
他翻墙绕了一圈,再从观门大摇大摆进入,武装的飞石系弟子一路通传入内,田寇恩走进议事堂时神色自若,先问代掌教好,又向在座一干师叔伯请安,礼数周全,一如既往。
“你鹿师叔在你房里搜到这个。”龙跨海双指弹了弹漆盘中的三叠纸,神色不善。“你要不解释一下,这是什么?”
“回代掌教的话,这是在伏玉师弟身上搜出,弟子觉得十分不妥,当下已训诫过伏师弟,让他以后别瞎写。只是弟子后来想想,总觉有些怪异,故而先行收藏起来。没来得及向代掌教禀报,实乃弟子之过,愿受处罚。”
“喔?”龙跨海剑眉微轩。“有甚怪异?”
“弟子当时在师弟身上,还搜到另一样物事,觉得……有些不对。”指著几案上,搁在漆盘边的雕花木片。
那是块破损的镂花窗棂,取自程继璞的书斋。
雕花窗就跟指纹差不多,即使是同一位师傅在同一个案场的不同房间,也不会有两组完全一样的雕镂花样,从风格上能辨别是出自哪位匠人之手。更何况木片背面有个小小的“宋”字阴刻,彻查专做长翠津别墅的名工,便不难发现镂窗是来自程宅。
木片上同样有清晰的掌纹血印,自是田寇恩强迫梁盛时印的,与黑函上的浑无二致。
“你知剑脉程继璞给人杀了么?”龙跨海问他。
田寇恩装出惊诧之色,倒抽一口凉气。“这……却是如何能够?”
“从尸身腐败的程度,仵工给了个笼统的区间,约莫三天左右。”龙跨海道:
“那时不在山上的人,均涉有重嫌。”至于是哪三天却没细说。
田寇恩点头表示理解。
“所以鹿师叔才搜我房间。”
龙跨海盯着他,虽是一贯嘴角微扬的潇洒笑容,眸中却无笑意。
“而你现在是要告诉我:人,其实是伏玉杀的?那个小孩?”
田寇恩从容不迫。“代掌门应有发现,师弟身怀异种真气,非本门所传,修为不俗。他在青帝观时,鹤师伯似曾私下教授他武功,弟子原本担心训练太过,师弟身子尚未长成,怕是承受不起,曾多次向代掌教反映;但从结果来看,显然是弟子多虑了,由此证明伏师弟的修为非同凡俗,不容小觑。”
“你只来找过我一次。”龙跨海冷不防地纠正他。
那是当然,田寇恩想。其他时间他拿去屠灭程宅、拷问程继璞秘笈的藏处了,但毋须与之争辩,顺从道:“是弟子口误,代掌教恕罪。”
龙跨海扬眉。“你的意思是:伏玉屠尽程继璞一家,而在背后指使他的,是鹤着衣?”
“弟子是说有这种可能。”田寇恩躬身回答。“毕竟,鹤师伯也有动机的,况且那天他也不在山上。”
“我有什么动机?愿闻其详。”
远较常人更高瘦、以致背脊微佝,看似农村庄稼汉的戽斗道人牵着男童跨过高槛,一脸的兴致盎然。
田寇恩见梁盛时低着头不敢看他,一副夹着尾巴的怂样,心中冷笑,面上却是波纹不惊,怡然答道:
“鹤师伯恕罪,师侄也只是假设一下,非指师伯便是下手行凶甚或背后唆使之人。只是说程太师伯仙去后,若赵、焦二位也出了事,青帝观须由师伯一肩扛起重担,易地而处,或为他人动机也。”
“你也知赵、焦二位出了事?”鹤着衣有些惊讶,抚颔蹙眉。“我才从现场勘验回来,勒令弟子三缄其口,没想到还是泄漏了出去。”
田寇恩一愣。
等、等一下!赵华琰、焦念琴也死了?我没让人动他们啊。
他望着携男童落座的鹤着衣,和主位上单手托腮的龙跨海,瞬间迷惑散去,顿感不妙。这俩都是焦赵之死的直接受益者,他没杀赵华琰和焦念琴,而只有龙、鹤有动机,必有一人插手入局,把混水搅得更浊。
——局中有局啊。
若龙跨海是凶手,那么计划不变,推给伏玉既能使龙跨海摆脱另一桩凶案的犯行,又能顺水推舟干掉漏网之鱼伏玉,这同时也符合田寇恩的利益。但若是鹤着衣所为,那厮或许会想方设法保住伏玉,以免被顺藤摸瓜,引火上身,情况就更复杂了……田寇恩决定押宝在鹿别驾身上,如果他铁了心发动政变的话。
“鹿师叔,”他随口推老鹿一把。“若血印属实为伏师弟所留,那么行凶者何人,以及在背后唆使凶徒、予以包庇的黑手,或有水落石出的一日。我当时问过师弟,他说那不是他的掌印。”这当然是反话。哪个凶手会承认证据与自己有关?说了不是,那肯定就是。
鹿别驾心眼贼多,绝对能听出是移祸龙跨海的大好机会。
瞳满如点漆的鹿氅道人冷冷一笑,昂首道:“伏玉确实否认了此事,所以我特别找来专家。庞兄请。”身旁一位富贵员外似的生面孔起身向众人致意。
“这位庞大夫乃左近三县首屈一指的仵工大匠,我听说鹤师兄延请他来,便起意让他验一验这血手印。多谢庞大夫不辞劳苦,晌午未过便验尸至日落,还愿意移驾上山,为我等释疑。”那仵工庞某连称不敢。
田寇恩才知他为何与鹤着衣多点了一下头,敢情是验过赵焦两案后,才被鹿别驾见机请上山,为的就是相验血手印。
仵工取出家生,调了墨汁让伏玉在另一张纸上盖印,以白炭烤干印纸,戴上水精透镜,细细与黑函、木片相比对,现场一片鸦雀无声,谁都不敢吐大气。
不久仵工抬起头,取下挂于耳上的单边镜,摇了摇头。“庞某有八成以上的把握,不是这位小相公。”
田寇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却见鹤着衣举起手来。“田师侄既怀疑是我,我也来验一验罢。”仵工又照办煮碗,细细比对,也说不是。
“那几日我亦不在山上,”龙跨海突然开口。“一般的有嫌疑,还请庞大夫再辛苦些个。”仵工谦称不敢,比对龙跨海的留印,仍说不是。
众人的目光这下全集中到田寇恩身上。
“田师侄,”鹿别驾冷道:“到你了。”
田寇恩反复打量案顶的纸头和破木片,确定就是自己收藏在暗格里的那一副,决计不会有错,却不明白何以对不上伏玉,按下当众一匕插死仵工的冲动,在纸上摁了手印;接过师弟递来的拧水帕子,手都还未抹净,却见仵工汗流浃背,细细比对了半天,颤声道:“这……这位不是的可能性,约、约莫有三……三成。”
那就有七成的可能是凶手了!铿铿铿的一片金铁交鸣,大堂里外的弟子齐齐擎出刀剑,不约而同堵住出入门户,明晃晃的锋锷晕芒在灯烛通明的屋室里漾开,虹光流转,令人难以逼视。
“……这必是误会!”田寇恩弃了兵器,高举双手,扬声道:“代掌教、鹿师叔容禀!我不会说这位庞大夫别有用心,但弟子一片赤诚,只为本观着想,未曾有过贰心,遑论绘面为匪,打杀本门师长!这其中必有什么误会,凡事皆有合理的解释,请各位师长、同门信我!”
他在紫星观中声名极佳,人缘又好,此话一出,果然现场过半人等面面相觑,惊疑不定,更有小部分人径自垂落刀剑,心证已成。
鹿别驾面色阴冷,狞笑道:“好你个一片赤诚,只为本观着想!那你打着我的名号,游说诸脉反对代掌教,风声都传到我耳里,若非代掌教信我,观内已是血雨腥风,教他脉平白钻了空子,这算是哪门子为本观着想?”
(干你娘!中招了,原来……他们俩早已串通一气!)
这是个局。龙跨海不知从何处得知他藉鹿别驾的名义,暗地里组织包围网,找上鹿别驾兴师问罪。老鹿未必没有反心,只是突然间被杀了个措手不及,除了喊冤输诚,没别条路走。
田寇恩本想捱到最后一刻再向鹿别驾摊牌,打鸭子上架,哄他来个黄袍加身,完美地替计划收尾。然而,就差这封盘的一著,被龙跨海抢占先机,诸般排设不攻自破,拉下代掌教的计划,至此已成泡影。
他在原来那边时,用这套至少干掉四个老大,每次为人作嫁都能爬得更高,占据更有利的狙击位置,得以更准确地干掉下个目标,十分清楚保密是计划成功、乃至存活下来的最关键。
在这点上癫狗一直都是智谋派,骗过了所有以为他是,或只是疯子的白痴。
连在充斥着手机、网络、密录机和CCTV的地方他都能挖穿桩脚,无声无息地把历任老大送去苏州卖鸭蛋,流落到这个该死的古装摄影棚里,并没有因为落后的通讯和监视科技而掉以轻心,只有更严密谨慎。田寇恩完全想像不出,老鹿所谓的“风声”到底是从哪里听来——
直到来源自己开了尊口。
“庞大夫你好。”清脆的童音引得众人回头,尽管伏玉在紫星观声名狼藉,但谁也不能否认男童长得玉雪可爱,且有礼貌这点也讨人喜欢。仵工抹了抹额汗,心神略定,向男童回打招呼。
“我对尸体没……没什么研究,”男童怯生生道,似乎害怕在人前说话。
“像程太师伯那样,死了有些时日的人,能知道是哪天哪个时辰死的么?”
“这是不可能的,小相公。”
仵工论起专业,迅速回复宁定,听着也更具说服力,尽量亲切地解释道:“我验过程道长之尸,将遇害的时间缩短在三天内。我敢说三县里除我之外,没有旁人能夸下如此海口,同时又精准推至三日区间的。”
“原来如此,庞大夫真是神技,令人佩服。”
男童忽露出一丝疑惑,歪头道:
“田师兄方才说‘鹤师伯也有动机的,那天他也不在山上’,师兄怎知太师伯是哪天死的?我记得鹤师伯离山将近三天,同代掌教差不多,该说‘那三天他不在山上’才对。谁能比庞大夫更厉害,把行凶时间缩短到一天之内?”
也就只有凶手了。所有人几乎同时在心里回答,现场虽是一片静默,这个答案却要比洪钟更加震耳,怕连聋子也难以漏听。
原来是你,梁盛时。原来是你他妈弄我。
田寇恩忽明白过来,该死的梁盛时是怎么完成这个局的——
无论他找的是鹤着衣或鹿别驾,他们也不可能说服彼此站队,遑论联手。
因此梁盛时找的必然是龙跨海。
干你妈的梁盛时,你居然跟现场唯一一个认真想宰掉你的人谈合作!
通过梁盛时的情报,龙跨海始知自己在这场股东会的委托书大战里,一直是处于劣势,绝无可能翻盘,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它黄掉,不要举行就不会被逆转,反正“维持现状”是反龙跨海阵营的最大公约数。
为此,他杀掉了不听人话只想勒索的赵、焦,栽到非离罪手头上,顺便揭露程宅血案,把事情闹大。剑脉一口气折了三位高层,还包括一位代宗主,出得这等大事,发丧都来不及,能再搞嘉年华般的雷部大比?正好停办,皆大欢喜。
鹤着衣就算看穿其中关窍,想必也不会拆穿。诚如田寇恩所言,这下青帝观作乱的三个老害一起完蛋,大权落入鹤着衣的手中,再无倚老卖老的长辈扯皮,老鹤何必不依不饶?
毒!够毒。梁盛时,你真他妈有够毒!
癫狗这才想起,自己为何会如此偏爱梁胜利他哥。
这家伙看似很废,发起狠来却比装酷的梁胜利狠上十倍;对视的第一眼,癫狗就知道自己没看错人,梁盛时和他一样,骨子里是只爱自己、不管旁人死活的自私王八蛋,伤害别人总能为他们带来无与伦比的爽快和优越感,越靠近悬崖越能激发出潜力。
是他把他弟逼上黑道这条绝路的,用扮演“无私为家庭牺牲奉献的好大哥”这种?烂的手法。
梁胜利在哥哥面前,只有说不出的挫折和无力感,他不明白哥哥何以能牺牲至此,以致再微小的抱怨都无法对哥哥说出口,封闭了沟通管道的同时,也封闭了自己的心,只能靠自毁来突显在家中的存在感。
有够可爱的梁圣和为何会与明明是不良的二哥比较亲?那还用问,因为大哥是圣人啊!圣人跟妖魔鬼怪本质上是一样的,都不是人。
当然梁盛时绝对不是故意的,说不定还有点内疚,但他绝不会改。没有误入歧途的七逃郎(台语近似音,意指混黑道)梁胜利,怎能突显出哥哥的了不起?
癫狗是被他一枪崩头才来到这个鸟地方,发现梁盛时之后,癫狗像养电子鸡般特意留他一条狗命,就是想试试究竟要承受多大的压力,才能逼出梁盛时藏在好人皮套下的猥琐面目。
看着他露出和自己一样的疯狂眼神,遇神杀神、遇佛斩佛,所经之处只留下一片血海……那个画面光想像就逼近高潮,比尻一枪还爽。
癫狗非常期待在收拾掉王八蛋龙跨海后,下山游入属于他俩的星辰大海,能尽情折磨、压迫梁盛时,看他一点点挣脱束缚,露出本我的那种刺激和爽快感,可以说是重活第二次最棒的报偿。
万万没想到,梁盛时会以这般四面楚歌、团团包围的手段,向自己露出尖牙。
你要变身了吗,梁盛时?真令人期待耶!
濒死发狂的猛兽,才有枭首悬墙的价值,果实不熟到离枝微腐,哪称得上甜?癫狗环伺著周身重重围困的刀剑人墙,一舐嘴唇,兴奋到浑身悚栗,头皮麻透恍似每回嗑药前,比真吸下去的时候更爽。
第二十一章 Natural child 野仔
“把行凶时间缩短在一天内”就是话术而已,梁盛时心知肚明。
毋须柯南、金田一,癫狗大脑子够清醒的话,一句“啊我说错了耶”就能混过去,但梁盛时赌他不会这么说。
被豢养的狗咬了手的主人,哪可能默不作声,任狗子耀武扬威?那是他最看不起的狗耶。
妈的,去掉“耶”字尾。只有这个用不着学得那么像。
他是在蓁蓁搬离蕙风居的第三天找的龙跨海,单枪匹马和这个曾杀过自己一次的男人同处一室,将田寇恩的诸多恶行与盘算娓娓道来,末了将一块印有血掌印的破木片扔在桌上,缓缓说道:“我能帮你弄死他。”
这当然不是癫狗大藏起来的小半片镂花窗棂,而是他在程宅四处运尸之际,好不容易发现的一处很可能不是受害者留下的迹证。
手印附近无有尸体,还有三道沿着一马三箭窗迤逦拖曳的血指痕,可以想见杀完人的癫狗大一路哼歌,像小孩涂鸦似的沿墙拖指,才能留下这样的痕迹。
他抢在癫狗大的手下收拾善后前悄悄折回程宅,取下木片,让白芷送往湖阳,重金委托巧匠描下掌印,并在鹿别驾搜出黑函和镂花窗棂破片、呈交龙跨海之后,再请人照着复制了一模一样的一组赝品,印上巧匠翻制的掌模,成了如今龙跨海手边的“证物”。
这轮造作也不过花了他几百两,只能说在野际园的钞能力之前,物质上几乎没啥是办不到的。
图穷匕现,进退无路,果然田寇恩静默片刻,突然仰头狂笑,指著主位上的龙跨海,眦目切齿:“没错!程继璞那老蛤蟆是我杀的,但赵华琰、焦念琴之死与我无关!龙跨海,你知雷部大比之上,至少有十脉祖坛要联名倒你,索性杀人来转移焦点,却栽在老子的头上!”一指众人:
“这儿的人知道是你干的,总有风声传到外头去。鹤着衣便与你狼狈为奸,剑脉忒多道场,难道能教赵华琰、焦念琴死得不明不白?你有本事把所有人干了,老子服你是枭雄!”
龙跨海依旧是单手托腮,翘腿拄膝,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,对比罪行被揭的犯人君那慷慨激昂的演说,也算相映成趣。
田寇恩似还不过瘾,转对鹿别驾道:“老子给你一条现成的掌教之路你不走,却给龙跨海当奴才,他日这厮捅你时,莫忘今天你本有机会下手,是你自绝生路,怨不了旁人。”几名与鹿别驾同为飞石系的师叔伯闻言愀然色变,拍桌痛骂:
“兀那贼子,说得什么混账话!”
“代掌教与鹿师兄是何等样人,岂会受你砌词挑拨!”
“田寇恩,看在谷石师叔面上,你赶紧自尽吧,省受拔舌之刑!”
一名弟子匆匆入堂,先向龙跨海行礼,在鹿别驾耳边说了几句,鹿别驾面色沉落,咬牙开声:“代掌教,请准许我出手。这厮害了我瓶冰师弟,刚在山道边的崖下发现了尸体,正想法子弄将上来。”缓缓拔出七星剑和鲨齿刀。
“准。”龙跨海坐正身子,双手按膝,肃然道:“众所周知,瓶冰素来与我不睦,但他不仅是我紫星观嫡脉,是一条铁铮铮的好汉子,也是我师弟!毋须生擒,莫教他死得太痛快。”
“得令!”鹿别驾漆黑的瞳眸紧盯着白衣青年,嘴角阴恻恻勾起,摆开架式,顿如岳峙渊渟,浑身上下竟无可乘之隙。
“拾起兵刃,我不杀手无寸铁之辈。”
“得——令。”
田寇恩模仿他的口气,轻佻地以脚尖挑起刀剑,双击一扣,两鞘弹出,剑鞘笃的一声射入柱中;刀鞘仅比它稍慢些,鞘尖包铜“锵!”撞上剑鞘的铜件,刮得火星四溅,一缕烟焦窜入鼻端,周围纷纷走避。
鹿别驾重哼。“耍甚花——”最末“枪”字未及出口,轰的一响,插著剑鞘的通柱爆出刺目火光,笔直的火线飞快上窜,到柱顶再次“轰!”炸开,劈啪作响的火舌自浓烟中窜出,瞬间爬满横梁,一发不可收拾!
就在众人错愕仰头的当儿,田寇恩已跃上屋梁,俯身踮足,飞快窜入滚滚乌烟之中!一跃而起的龙跨海几乎抓住他背心,不想他竟往火里钻,硬生生被火舌浓烟逼回。
龙跨海下坠间虚劈一掌,劈得火烟倒卷,“喀喇”一阵裂响,田寇恩已自横坡窗撞出,攀著屋外的七叶娑罗落地,只听痛呼声此起彼落,赶来的堂外弟子已魂归离恨天。
“莫放走了那厮……快追快追!”
鹿别驾点漆般的满瞳回映怒焰,火光下看来竟有几分不似人。
众人推搡叫骂乱作一团,纷纷朝堂外奔去。却听龙跨海喝道:
“先救火!本观几百年的基业,不能毁在我等手里!鹿师弟,由你指挥灭火,先布好水线火线,勿要慌张!大堂若毁,在场诸人不问辈分职位,一体拿办!”似在众人耳里炸开一声响雷,功力稍差的直接原地跪倒,膝弯发颤,然而鼠窜蜂出般的混乱场面为之一缓。
鹿别驾如梦初醒,余光瞥见两道黑影随龙跨海掠出,正是鹤着衣与伏玉。
鹤着衣也就罢了,伏玉小小年纪,轻功竟如此高明!道人暗暗心惊。以这三人的脚程,若还走脱了田寇恩,料自己也追不上,鹿别驾收摄心神,指挥众人打火,以免百年祖坛付之一炬。
梁盛时清楚看见,火势是在剑鞘迸出火星的瞬间点燃的。
像紫星观这样的百年观堂,即便木料干透,梁上年悠月久地积著厚厚的灯烛香火的焦油,也不能被些许火花隔空点燃;这么容易着火的话,早就烧掉了,绝对捱不到今天。
况且火线笔直上窜、一到横梁立刻蔓延也十分蹊跷,与起火的瞬间冒出的烟硝味联想在一块儿的话。
梁盛时大胆猜测:田寇恩在通柱横梁动过手脚,可能是把燃油一点一点渗进柱上裂缝;梁上能玩的把戏更多,横竖也没人能看见,或挖出沟槽,填入以油纸包裹的硝药之类,讲究一点还能制作导火线或简易雷管——是他的话就会这么做。
这绝对不是几天、甚至几个月间就能布置完成,田寇恩有可能花了几年,乃至用上他整个真鹄山学艺的岁月,代表他很早就下定决心,总有一天要烧掉紫星观。
有耐心的恐怖份子最可怕。时间如果没能消磨掉恶意,就会变成它最有力的盟友。
深谙山上各处捷径密道的田寇恩,追踪起来极为棘手,领跑的优势即使是修为更深的龙跨海,一时之间也难以超克,始终处在“只差一点就要被甩掉”的尴尬处境,追在后头的鹤、伏也差不了多少。
梁盛时越跑越觉眼生,周围的景色是上山数月以来从未见过,那便只有一个可能,果然三拐五绕后,便看到刻有“荪林峪”的偌大石碑,旁边两行共十六字的醒目警语。很少有说明比主标更显眼的,但梁盛时清楚它确有必要。
狂蜂惟禁,浪蝶必阻,逾此一步,后果自负。
盖因荪林峪内的百花镜庐多是女众,是十八脉祖坛中,唯一不对山下香客开放的道场,就连山上诸观的弟子们都不能随意接近。
镜庐在神霄殿附近有个对外的窗口,叫“荪璧兰坛”,拜的是百华仙娘,不同于市井那些个拜迎仙圣姑的所谓迎仙观,有藏污纳垢之嫌,荪璧兰坛以建筑精致小巧、仙娘显圣灵验著称,就连远在两湖城的世家大户千金贵女,也会来此拜乞巧之神,祈求姻缘等,香火鼎盛。
派驻在兰坛的都是镜庐有数的好手,所拦也是台面上唯一一条通往荪林峪的明路,诸脉有事要寻镜庐之人,断不能越过荪璧兰坛。至于刻有十六字警语的大石碑则竖于入谷之前,理论上也不太可能绕过兰坛抵达;莫说梁盛时,连龙跨海、鹤着衣都是到得今日,方知有近路可抄,想不透田寇恩是怎么知道的。
擅闯镜庐非同小可,解释起来怕没有一疋布那么长,鹤着衣不禁放慢脚步,似在思索后续的处置应对,就连梁盛时要加紧追上,也被道人挽住。
龙跨海却不曾慢下,反而加速冲刺,同时提声大喝:“捉拿刀脉叛徒田寇恩至此,镜庐诸人速来帮手!”声如攻城木撞上铜钟,远远送出,惊飞满林禽鸟,扑簌簌的拍翼惊蹄不绝于耳!
——好明快的决断!
梁盛时心中赞叹,鹤着衣也猛然醒神,似意会到田寇恩何以至此,瞥了伏玉一眼,一改先前的犹豫,拉着他大步流星,提速追赶田寇恩。
一路上不断有镜庐弟子倒地惨亡,白衣青年一翻墙入内,随即两枚头颅冲天飞起,应是观内的巡夜弟子;尖叫声此起彼落,一路迤逦蜿蜒,速度极快,显然田寇恩并不是盲目地夺路逃窜,而是有明确的目的地甚至是目标。
梁盛时已做好“癫狗大逃出真鹄山”的准备——这甚至不是他的备用计划,就是Plan A,打一开始他便如此盼望。
一旦癫狗大逃出真鹄山,必对梁盛时展开可怕的报复,他已将野际园诸人疏散安置好,并通过空石的人脉找了批要钱不要命的亡命之徒,埋伏在野际园里等癫狗大上门。
他命众人在刀上涂抹各色颜料,定下价格:目标身上一道刀伤五百两,战死每人抚恤千两,以各人指定的方式交付指定对象;拿下目标独得万两,拿下目标且战死者多五千。他看见一干亡命之徒的眼里闪烁著饿鬼般的赤红饥火。
这些人不太可能成功,存在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消耗,让癫狗大在对上他之前磨掉血条,就算没受什么伤,刀剑刃口都顶不住这般砍杀。
至于在人工湖的曲廊埋下炸药、引他到湖上决战等,梁盛时也已准备妥当。这是最适合施展空石传授的“江湖人刀法”的舞台,抛售一间长翠津的别墅当活动经费,野际园的少主人觉得非常划算。
没想到癫狗大居然是往山里逃。
他仅从牛瓶冰的拦查,便猜到通往山下的所有出口都伏有重兵,足以拖住他直到龙跨海之流的高手追至,于是果决地选择了没人想到的百花镜庐,反向深入谷峪绝地。
龙跨海并未随之飞跃墙头,双掌轰开大门,提气喝道:“我乃龙跨海!代宗主何在?”连喊几声,一抹窈窕修长的淡紫衣影提剑掠出,俏脸森寒,正是苏静珂。
龙跨海示意她不必行礼,急道:“那丫头人呢?”忽听后进惊叫连连,月光下一名白衣人臂间挟了名少女,点足飞上佛堂后的五层檐阁,敏捷的身手恍若妖狐所化,绕着飞檐转得几匝,从雕栏外钻入阁楼顶,再不复见。
“莫非那便是——”龙跨海眯起星眸,脸色极不好看。
“我没看清。”苏静珂轻摇螓首,回顾左右道:“你马师叔与何师妹呢?速速找去!”见一名体态丰腴的娇小女郎跌跌撞撞、花容惨淡地奔出内院,一见师姊几欲软倒,顾不得龙跨海就在旁边,颤声道:“师……师姊,那厮……那厮抓走了蓁蓁!我、我拦不住他……呜……”垂下泪来,正是马凝光。
梁盛时晴天霹雳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蓁蓁……蓁蓁在这儿?她……为何会在这里?
——但仔细一想,再也合理不过。
少女搬出蕙风居,却未出售房产,以长翠津别墅抢手程度,白芷只花不到十天便找好卖家交割金银,何蓁蓁真要卖,早就卖掉了,何以不卖?只因姑娘并未离得太远,只是上山而已,颜婆和其他仆役趁机放了个长假回乡下探望家人,一年半载也就回来了,自然毋须变卖。
无论是为了避祸、散心,抑或躲避日日上门的恶心渣男,蓁蓁离开蕙风居前往镜庐,都是理所当然的选择,岂料灾祸却从天而降。
(这绝对是癫狗大的报复!)
不惜深陷绝地,癫狗大也要让梁盛时再体会一次,在意的女人死在面前、乃至怀里的锥心之痛——
回过神时,梁盛时发现是鹤着衣拉住自己,微佝的高大道人冲他摇头,中正绵和的内息自腕脉沁入身躯,周身暖洋洋地如浸温泉,让男童得以稳定心神,恢复镇定。
被龙跨海惊动的兰坛好手们,这时也赶回本观,被苏静珂布置在五层画阁的周围,牢牢看住四角,就算是田寇恩,也绝无可能悄无声息地离开。
梁盛时自来东洲,未看过如此高耸的阁楼,几乎可说是塔了,通体以红黑二色为基底,雕梁画栋不在话下,是少数可与野际园相比的山上建筑,风格非常的不观海天门。要不是檐出如飞凤、足足五层楼挑高的规模很有些气派,瞧着颇有藏娇金屋的华丽旖旎之感,就不像是道门该有的样子。
就著镜庐弟子擎起的炬焰,阁前的匾额提有“无溯洄”三个泥金大字,笔划甚是圆润,比梁盛时印象中的颜体更加妩媚饱满,似乎在山上的很多地方都看过近似的字迹,但他从未在旁人的口中听过“无溯洄阁”之名,与出现频率最高的镜庐恰成反比。
朱阁孤零零地矗立在独院中,背倚绝崖,出入门户仅只一处,不仅阁门串著厚重的玄铁闩锁,连窗户都是扣上的,无怪乎田寇恩是挟人由外部攀爬,取道四面挑空的阁楼顶层,非如此不能进入阁内。
如此一来,就更奇怪了。挟持蓁蓁不难理解,毕竟针对的是梁盛时,但这座对外人三缄其口、多所隐讳的无溯洄阁,可说是绝地中的绝地,莫非癫狗大是铁了心一死,只求在死前虐杀何蓁蓁、梁盛时过把干瘾,其他都不管不顾了?
散于四角的都是与苏静珂同辈、甚至是羊仙琐那一辈的镜庐高手,梁盛时看到几个大妈婶婆级的半老妇人,对龙跨海非常冷淡,只朝苏静珂一颔首,各擎兵刃就位,仿佛对眼前的状况演练过许多遍,毫不意外。
梁盛时会过意来:“‘无溯洄阁’里囚禁著某人,这阵仗原是用来防范他越狱的,谁知闯进了癫狗。”然而阁中悄静静的并无声息,不知是囚者不省人事,或与癫狗大达成什么协议,是以未爆发冲突。
“那位……便在阁子里么?”问的是鹤着衣。看来他也是头一回来无溯洄阁,好半天才反应过来。
苏静珂表情复杂,似不想回答,瞧向龙跨海,明显在讨个说法。
若鹤着衣稍笨一点,她的反应就不是大问题,不幸的是老鹤聪明得要死。连梁盛时都能轻易联想到:无论阁内原本囚禁的是谁,此人必已不在,而这个情形身为代掌教的龙跨海非常清楚,只有他有权限决定谁能知道这个秘密。
“掌教真人身子不适,正于某处静养。”龙跨海对鹤着衣道:“此事诸脉之主皆知,眼下剑脉由你作主,反正迟早要与你说的,只是绝不能泄漏出去。”
龙跨海不过是代掌教,十年来天门掌教一直是“云尽天君”鱼休同,他同时也是鞭索一脉名义上的宗主。
梁盛时记得【鱼龙舞】提过,鱼休同在妖刀战后背了天门闭门拒战的黑锅,被软禁于某处直到鱼龙舞的时点前,才终于卸下掌教之位,与小师叔储之沁四处更换隐居地,免得被女儿鱼映眉找茬。
没想到,实际上他是被当作战犯囚禁在无溯洄阁,而后又不知逃去了哪里“静养”,这事发生在龙跨海代理期间,甚至是该负点责任的,镜庐那些老人看他极为不爽,就没给过好脸色。
鹤着衣听了这个宗主级才有资格预闻的秘密,反应与其说平淡,倒不如说难掩欣慰,仿佛听到有个不该被处罚的人成功越狱了,忍着没说“跑得好”的感觉,片刻大概觉得不宜太过刺激龙跨海,顾左右而言他:
“我先前瞧那位何姑娘有些面善,莫非是——”
“就是那位。”龙跨海不想继续这个话题,转对梁盛时。“你想救何家丫头,对不?”
梁盛时焦急仰望,心乱如麻,下意识还嘴道:“废话,难道你不想——”心底一凉忽然闭口,转头静静盯着他,双眸渐渐瞠圆。
对,他不想。想救蓁蓁的人才不会说这种废话。他要你去,梁盛时。
黑衣男子嘴角微扬,仍是那种足以迷死女人的、带一点点坏的痞笑,从宽大的武服貉袖中转出一把两尺长短、形如月眉的青鞘刀,倒转刀柄递给男童。敢情这柄秀气巧致的半短窄刀,一直密贴著藏于肘后,在奔跑中梁盛时并未见得,还以为他艺高胆大,竟敢手无寸铁地追击田寇恩。
“……我不在乎你和田寇恩的死活,”龙跨海趁他接过刀时,连人带刀一把拖近,笑道:“最好你俩一块儿死了干净。但那女孩半根头发都不许掉,我要她不缺一角的走下无溯洄阁,这是我放你上去救人的条件。”
“那我谢谢你啊。你自个儿怎不上去?”
“因为田寇恩知道,当我的面把她宰了,对我的伤害最大。”黑衣男子微笑。“我不想提醒他这件事。你去比我合适,我猜那厮更想杀你,胜于何蓁蓁。”
梁盛时天真灿笑。“拜托人是这种态度的么?不给好处也就罢了,起码给点有用的情报。这么大的人了,整晚跑龙套你不害臊?”
龙跨海噗哧一声失笑,压低声音道:“下面这个情报可有用了,有用到你该被灭口。有个能无声无息离开无溯洄阁的法子,但没人知道那是什么,我就差没拆了阁子一探究竟,可我不能拆,所以连我都不明白鱼休同是怎么跑的。”
梁盛时心念微动。“密道?”
“谁都会这么想。但我揭了一楼的每块地砖,拆下每片饰板,移开所有能动和不能动的家生,最后啥也没找到。”龙跨海微笑,眸中殊无笑意。“我不知田寇恩是否破解了这个秘密,按理他连无溯洄阁的存在都不该知晓。告诉你,只是为防万一,别让他用那个法子带走女孩——不管那是什么。”
毋须特别交代,梁盛时也不可能让这种事发生。
只是,蓁蓁为何这般重要?田寇恩绝对清楚她的价值,才选择挟持何蓁蓁为人质。现在看来,报复梁盛时说不定都不在他的考量内,起码不是首要目标。
“她到底是什么人?”梁盛时不想再跟他绕圈子。
龙跨海用掺杂了鄙夷怜悯的目光乜他,仿佛他是吃了人参果的猪八戒,是误打误撞卷入漩涡中心的女主角身畔的杂鱼路人,是真正跑了整晚龙套的那个,明明是彻底的状况外,却老把自己当主人公。
“她是鱼休同的私生女,最令人意外的地方,在于她居然是唯一的一个。他睡过的女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,都不知睡到了哪儿去。”龙跨海阴阴笑着。“鱼休同逃到一个我动不了他的地方,撂下话来:若他闺女有个三长两短,就把天门干的破事抖将出去,谁也别想好过。”
龙跨海把那柄名为“青珑”的眉月刀给了他。
柄鞘的包材有着蓝色天鹅绒一般的绝妙手感,衬与有“愚人金”之称的仿金黄铜饰件,不得不说龙跨海的品味即使以地球男人的标准,也是妥妥的时尚标竿,无懈可击。
更棒的是擎出鞘来,刃作秀美的牛尾刀形制不说,刀身通体碧汪汪、绿油油,约隐的青绿色似乎自钢材深处透出,通透如翡翠,绝非涂漆似的死绿,光这点便非比寻常。
“若能诛杀田寇恩,救得何家姑娘,这青珑刀便是你的了。”天门代掌教微微一笑,讳莫如深。“此刀染血作碧,血越多而色泽越发碧莹,本作‘碧血丹心’。我以此刀杀过负心之人,一般的色作浓碧,显然刀不辨忠奸,有利无灵,这才改了名儿。”
梁盛时心念一动,忽明白过来。
杀死伏良泽、割开伏玉喉管的,便是这柄青珑刀。
恶趣味啊龙跨海!肏你妈的屄。
他一试分量长短,此刀的长度很适合小个子的伏玉,重量极轻更是令人激赏,大概只有七八百公克。且配重绝妙,并没有因为轻而丧失手感,挥舞时一样能凭借惯性,可剁可抹,挥洒自如,禁不住唰唰唰地多挽了几个刀花。
“感谢代掌教厚赐,只恐小子学艺不精,损了大人的宝刀。”车不错,能不能蹬著骑啊大兄弟。
“杀贼无妨,况乎救人?”
龙跨海潇洒挥手,向旁人要了柄刀,冷不防朝青珑刀劈去!他这下风风火火,鹤着衣不及开声喝止,代掌教已连斩七八刀,男童仿佛一瞬间被银浪吞没,一刀重逾一刀,伏玉却只小退两步,依然持刀凝立,仿佛维持原姿势平移了尺许,手都没抖一下,旁人无不瞠目,瞧得肉颤心惊。
但见龙跨海手中的钢刀,成了把条碎裂卷的破烂蒲扇,青珑却连刃口都没稍卷些个,人刀一般的精采绝伦,皆非泛泛。
“你要能损了它,本座再奖你一把更好的。”黑衣男子怡然道:“看你就缺把剑,在场能与青珑匹配的,也就只有它了。代宗主,可否借剑一用?”却是对苏静珂说。
女郎神色木然,难辨喜怒,将手中剑还入鞘中。
“此剑名紫銮,剑质柔韧,还请爱惜使用。”半点儿都没有要装大方的意思,只差没说“弄坏你就死定了”。
紫銮剑连鞘差不多也是二尺多些,柄鞘是紫白相间的渐层色,相对于本地的审美爱好可说是相当前卫。剑首、剑锷,乃至鞘底吞口的镀银件都是走简约俐落的北欧现代风,磨得无比圆润不硌手,设计感很强,和青珑刀一样,于东洲武具可说是十分罕见。
此剑较寻常的青钢剑短得多,但又比短剑长,同样非常适合伏玉的身高臂展,重量也差不多在七八百公克上下,简直是为他量身打造。
梁盛时将刀剑插在腰后,搓了搓手,助跑的同时提气一跃,双手在檐头一搭一荡,就这么轻灵地攀上二楼;更不稍停,踩着飞椽向上疾冲,藉势翻跃,三楼、四楼……倏忽到了四面挑空的阁顶,越过栏杆稳稳落地,瞧得地面众人手足汗涌,暗忖:
“他的速度,似不比那贼子田寇恩慢啊!”虽知刀脉人才济济,近年来抢尽锋头,但这童子瞧着不过十一二岁,怎能有如此身手?莫非……是龙跨海暗中收的弟子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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