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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生石 (1.14-1.17)作者:默默猴

2025-03-07 19:03 长篇小说 9220 ℃

第十四章 Party pooper 挫赛

梁盛时从没想过见到真人鹿别驾时,居然会这么开心。

妖刀系列里一共仨姓鹿的,不计【鱼龙舞】永远的女主小鹿鹿希色,就属鹿别驾、鹿彦清这人事不干的两父子了。

妖刀一最恶心人的歹角行径,青苎村的惨剧妥妥能上十大;虽然鹿彦清给打成废人、剥去脸皮,还被苏彦昇李代桃僵,父子俩亡命天涯,读者犹不解恨,足见其令人愤慨的程度。

但这可是鹿别驾啊!是梁盛时在这里除刀皇之外,第二个遇到的老熟人,回过神他已起身贴脸,以一种看似在闻嗅什么的怪异姿态,几乎“黏”到鹿别驾身上,不仅周围人人侧目,连鹿别驾都被震慑住,微微后仰,满脸嫌恶:

“你……这是做甚?”要不是闪开或拍开,会显得自己怕了这小鬼,他早这么干了。

敢情伏良泽的儿子也同他老子一样,天生撞邪么?

伏良泽家大业大,在真鹄山下修建庄园,却只雇二三流武师为护院,在旁人眼里就是头肥羊。不惟鹿别驾,在他师父飞石真人那一辈里,下手宰羊的呼声就没断过,总比肥了外人好,偏就是动不了野际园,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挡在那片金碧辉煌的庄园前,邪得难以言喻。

龙跨海听那贱人咬耳朵,要收伏家的小病鬼为记名,鹿别驾是强烈反对的,莫与这邪乎的一家子沾上关系,毋宁才是上策。但他也知龙跨海听不进自己的劝,与其说鹿别驾是来找田寇恩的麻烦,不如说是来看看这个喉咙给横切一刀都没死成的小鬼,究竟多能作妖。

但这也太作了——鹿别驾忍着一脚将他踢开的冲动,很难说没生出半分后悔之心来。

梁盛时感觉上百道视线齐齐飙至,余光瞥见马凝光一脸惊恐,不敢想像蓁蓁是怎么看待自己——应该是变态吧?干。

社死当头急中生智,连忙干笑道:“这位是大名鼎鼎的鹿师叔么?小侄……小侄终于见到您了!先父生前屡屡对小侄说,山上诸多仙长中,他老人家佩服的着实不少,但只有鹿师叔是特别的!”

伏良泽是出了名的难相处,莫说夸人,这等肉麻话绝不可能出于其口,听着更像赤裸裸的嘲讽,鹿别驾原本只觉这小鬼古怪讨厌,这会儿杀人的心都有了,瘦脸沉落,语声反而轻柔起来:

“他说了哪里特别么?”

梁盛时寒毛直竖,见马凝光俏脸煞白,何蓁蓁与田寇恩却不约而同露出警戒之色,心知此獠杀机已动,然而没时间后悔了,只得全力想辄。

“比如说……这个……那个……是了!比如说鹿师叔所用的鲨鳍鬼头刀,就十分的特别。”

田寇恩眉目一动,赶紧帮腔。

“喔?有多特别呢?”

“有这——么特别!”梁盛时双手摊开,见鹿别驾神色不善,忙不迭地补充:

“呃,虽说是脱胎自本观的左手刀形制,却别出机杼,重九斤七、长三尺二,属厚重一路,刀上九齿与敌人的兵器相交时,能生出微妙的迟滞感,寓守于攻,分外难防。如此创制,足见师叔乃本观……不!乃刀脉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,无愧于‘剑府登临’这个美名!”妖刀读者都知道,人设兵设里的彩蛋最多。连这个都背得滚瓜烂熟,才能叫老书迷好吗?

以梁盛时重看第一部的次数,再晚两年穿过来,怕连回目都背完了。区区卷廿六的兵设算什么?他还记得副标是[于愿接天],封面女郎是袁慰生,在第一部绘师Cait大人的封面作品中,能排进他最爱的前五名。

彩棚内,静得连根针落地的声音仿佛都能听见。

龙跨海掌权以来,刀脉与紫星观的光耀全集中在他一人身上,鹿别驾等“紫星五石”一系的传人多受贬抑,他算是努力冒出头的了,但在观中也非主流;说得出他佩刀尺寸分量的观中之人,肯定未满单掌五指之数,没想到伏良泽的儿子竟如数家珍,鹿别驾错愕之余,感动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——

更要命的是:“剑府登临”这个万儿,怎么就……就这么好听呢?今儿虽是初闻,可比他在江湖上行之有年的“通犀剑”浑号风雅得多,一听就是大高手、大前辈的范儿。要不是碍于现场人多,众目睽睽,鹿别驾都差点美得打起哆嗦来。没想到……伏良泽背地里是欣赏我的啊,鹿别驾忍不住想。早知便与他结交些个,没准还来得及救他一命。

“……说得好!”也不知谁起的头,棚中蓦地响起如雷采声。

今日虽是青帝观的醮典圆功,但在真鹄山上,谁人不看龙跨海的脸色?被分派到下首棚中的,多是各脉郁郁不得志者,青帝观门人频频来请田寇恩移座,也是担心代掌教的得意弟子在此高坐,徒惹旁人不痛快,气氛难免尴尬。

鹿别驾算不上素孚人望,但受当权派排挤的郁闷心情,大伙儿都是一样的,听着男童有条不紊的清脆语声,突然间有种“他也是替我说话”的澎湃激动,哪怕捧的是同为刀脉的鹿别驾,也不由鼓掌赞声,大感畅快。

“‘剑府登临’这万儿够响亮!老鹿你便收下罢!”

“没想到伏良泽不只有几个臭钱,也是性情中人!”

“娃儿!刀脉你若待得不痛快,不妨来我玄城观!”

梁盛时朝众人拱手致意,笑顾鹿别驾:“师叔几时有空,请来野际园小坐。先父书有‘剑府登临’的横幅,可惜突然见背,不及请大匠刻匾,待小侄返家,再完成先父未竟的心愿。”这下在山上可保他一命的,又多了个心花怒放飘飘欲仙的鹿别驾了。

身披鹿霓衣的苍白道人干咳两声,扭头不去看他,单手负后,昂然道:“就、就算你这么说,既入本观,功课……还是得好好学练,勿堕了我刀脉威名。师……师叔定会好好监督你的,给我仔细了。”果然是个傲娇呢,乔巴。

就在鹿别驾掉头一溜烟跑掉的当儿,主棚终于有人鱼贯入座。

碍于伏玉的身高,前几排又密密麻麻坐满人,实难瞧得真切,只知大多是须发灰白的老头,益发衬托出主位上的黑袍男子,以及男子身畔与马凝光穿着同款法袍的高䠷女郎,堪为人中龙凤。这俩自是代掌天门的龙跨海,和代掌镜庐的苏师姊苏静珂。

两人的面孔都看不清楚,但梁盛时的头一个印象便是“高”,男女皆然。

【奇锋录】新出场的渔阳女角个个身高一米七,人均大长腿,应该是人种地域的缘故。

真鹄山地近湖阴湖阳,双子城位于东海道南部,显然不是高人种聚集地。他接触到的不分男女,其中高个儿寥寥,唯二的例外就只有刀皇和宇文中招,而这俩都是妥妥的北方氏族血统,恰好佐证了地域人种说。

借由与棚架的对比,龙跨海的身高应该超过一米八,虎背熊腰,身材是练得很精实的狭长倒三角,梁盛时总觉眼熟,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相似的。他身上所著是非常威风帅气的武人服色,完全是电视剧里能看见的那种武林大侠,只在两袖跟背心处绣了八卦图样,多少添点道门色彩。

袖口衣襟缀有蛟龙腾海的繁复图样,龙鳞浪涛横过半肩,只是整体彩度甚低,以金红两色绣线为主,衬以黑绸的底色,不似鹿别驾的五彩斑斓扎眼,但见气势,不落俗丽,品味有狠狠的维持住。金冠束发这点,或还有整个人昂藏挺拔的身姿,总让梁盛时想起小说里的岳宸风。

苏静珂只比他矮了小半个头,胸腰以下被影影绰绰的前排摇滚区遮去大半,依稀是巴掌大的瓜子脸,长发如瀑,感觉很苗条,以流行用语来形容就是“仙”,长相应该也是挺美的。

主位之前有一番常见的推让客套,最后龙跨海坐回原位,将致词的机会让给了另一个白胡子道士。老道说话有浓重的乡音,梁盛时难得听不太懂,何蓁蓁见他满面疑惑,低声凑近。

“那是青帝观的代理观主程继璞,辈分很高,我们得喊他‘师叔祖’。”

“为啥忒多代理?”梁盛时忍不住问:“掌教是代理,百花镜庐、紫星观……连青帝观的观主也是代理,原本的观主上哪儿去了?既然都有代理人,何不直接扶正算了?”

少女用手肘碰他一下,示意噤声,见左右无人留意,才小声解释:“十年前的妖刀圣战中,本门诸多前贤前仆后继,壮烈捐躯,虽然最终封山避战,此前的损失也极为惨重。

“活下来的人,不以为自己有能力肩负一观、乃至一宗之主的重任,这才虚悬大位,投注心力培养后进,希望弟子们能同前贤一般的德艺双全,将观海天门发扬光大。”

最好是。但梁盛时并没有把内心的吐槽说出来。蓁蓁从小就是被这么教育长大的,不会怀疑这套漏洞百出的荒谬说帖,或许在她心里,这也是师祖婆婆说的“垂天翼海”精神的一部分,只是无法解释结构上的问题。

任何运作正常的组织,都不可能长期放任代理制,要不是为了规避责任,就是打算随时闪人,才没有扶正的必要。

以眼前青帝观建醮大典的盛况,看不出天门有土崩瓦解的样子,事实上在二十年后的【妖刀记】时点里,这个东海四大剑门之一的悠久势力依然政躬康泰,纵有鹿别驾父子这样的枯枝,也远不到烂根的地步。

边思考着谜题,场中的仪典也正式开锣,何蓁蓁向他解说着每个环节,十分认真。纵使少女吐气如兰,语声动听,并头喁喁嗅得的肌肤乳脂香分外甘甜,梁盛时也很难细听;在原来的世界他便不信神佛,那些四处辗转搬家的艰辛日子,也不曾见有天使神仙伸出援手。但母亲信,而且十分虔诚,即使神智已失,也不影响她跪在佛前背诵长长的经文。

由是他更讨厌这些。

“轰”的一声火花四溅,梁盛时的注意力才又被唤回现实里。屁股的酸痛让他意识到过了很久,场上气氛却远比先前要活络得多,原来彩棚合围的广场中央,不知何时多了一条巨大的舞龙,就是身躯分成十数截,每截下方都有人双手撑著杆子操纵,逢年过节能看到的那种。

只是这条龙大得令人傻眼。

每截身躯都须两人才能擎起,粗粗一算竟超过二十截,控制难度极大;龙头的部分则足足有单截身躯的三倍大,两侧各有三人擎杆撑起,杆子与龙首相连处却是环状的活扣结构,也就是说这六人只是“扶”著龙头不让歪倒而已,真正控制龙头的,只有正下方单柱擎之的那人。

梁盛时起身也看不见操纵者——因为前头几排人也都站了起来,大声叫好——即使在田寇恩的示意下站上椅子,那个人也被活灵活现的龙头所遮,啥也看不见。

但毫无疑问,这条龙的“活”全靠他精湛的演绎和过人的膂力,绕行全场的翻腾跑动,超脱了人类身躯的限制,彻底幻化为一条超过六十米的神话生物,炮仗烟花在此刻就是从龙之云,仿佛有了生命,无怪乎各脉要人、从山下邀请来的贵宾全都忘情地起立喝采,如主办方所预期的迎向醮典的最高潮。

梁盛时注意到主棚里少了几个人,包括青帝观的代理观主程继璞、百花镜庐的苏静珂,当然还有主位之上的龙跨海,心中一动。

“龙……我是说代掌教。”他凑近蓁蓁喊着,努力不让声音被炮仗淹没。“是他在舞龙么?”如果是的话,这份惊人的运动能力就很能理解了,但会有点难解释下首的大家为什么这么嗨,这里可是反龙跨海阵营的鲁蛇聚集地。

蓁蓁听了几次才听清,摇著小脑袋瓜。“这是青帝观的醮典。”

意思是不会让紫星观的人上场跳压轴,哪怕是代掌教也不行。

巨龙在场中央盘绕如响尾蛇,车轮般的蛇身不住旋转,蓦地龙首昂起,猛往地面一砸,竹架上糊著厚厚纸壳的龙头混着炮仗烟花爆碎的霎那间,一人以鲤鱼打挺之姿穿烟跃出,身披蓑衣似的七彩长鳞条衣,头戴龙首盔面,施展轻功如踏烟踩雾般,冲天直起!

说时迟那时快,二十多截龙躯齐向外倒,触地的瞬间也如龙头一般炮仗爆出,炸成碎片!底下的撑持之人将外衣一扯一扬,露出一身的漆黑劲装,梁盛时正以为目睹了什么刺杀要人的阵仗,见黑衣人们次序井然朝龙头人鱼跃过去,又在他身边呈环状接连跃开,犹如花朵绽放,始知是表演的一部分。

放下心之后,忽觉这场面调度着实不输看过的几部剧场和现代舞,尤其黑衣人们鱼皮水靠似的滑亮紧身衣质感,显然编舞家又是一位精通克系名物的朋友,写意地描绘出无数半固半液的黑滑触手,在火花四溅如混沌初开的一片洪荒之中,与巨龙所化之人拼死搏斗,谁也不让谁的史诗级场景……

创世故事谁不爱,对吧?尤其东海还有崇拜龙皇的传统。

梁盛时总觉得这个故事在哪里听过或看过,但妖刀熟到连兵设都能背出的社畜青年,偏就是想不起来。苦苦思索的结果,不但错过了收场、谢幕,以及醮典结束后的各种送往迎来,回神时已置身于一处古意盎然的廊庑间,从大而无当的空间设置,以及各种不经看的陈旧细节,此地应是青帝观的某处内院。

田寇恩刻意将梁盛时等三人领到转角处,让他们在此暂候。“我去禀报掌门,一会儿便回。青帝观毕竟是他脉祖坛,切莫随意走动。”马、何二姝都不是初来,这话自是说给伏玉听。

田寇恩迳下檐阶,越过细墁铺地的天井,走上正屋厅堂,叩门而入,却遇着三名灰白头发的老道鱼贯而出,田寇恩让至一旁,恭敬地喊了“师叔祖”,为首的正是青帝观的代理观主程继璞。

就近一看,才发现他比远望时要苍老,但也要壮硕得多,方头大耳,颔颚线条十分刚硬,头发虽已花白,却异常地茂密,扎紧的前额发际像戴了手冢治虫最喜欢的贝雷帽,衬与黝黑的肌肤,不知怎的有种白猿化人的感觉,歙张的厚厚鼻翼充满旺盛的欲念,梁盛时直觉这厮是那种会吃伟哥嫖嫩妹的类型。

在何蓁蓁的小声解说下,他才知道随行的另外两名道人,发略黑而身形佝偻的高个儿叫赵华琰,肉球似的灰发胖子叫焦念琴,都是程继璞的师弟,三人皆为青帝观的“玉”字辈,但近年已不住在山上,纷纷在山下置产,据说别墅颇为华美,与破落的剑脉祖坛有天渊之别。

梁盛时一看,果然三个老头儿都穿得体面,要不是衣冠还有点道服形制,活脱脱就是太平员外。

三人对田寇恩倒不敢过于摆谱,点头回礼,正欲行出,忽见一人冲进来,一身银灿灿的披叶蓑衣,颈上龙头狰狞,正是方才在广场上执龙首的那位。

没了距离所致的观测模糊,梁盛时发现龙头人异常高大,中等身材的程继璞头顶还碰不到他下巴,见是他来,原本喜孜孜的神情为之一敛,重重哼道:“你不在外头送客,跑到这儿做甚?”居然没有半点乡音,梁盛时听得清清楚楚,下巴都差点掉地上。

龙头人道:“师父和两位师叔又来这儿做甚?”声音在龙形头套里嗡嗡共振,亦能听出急切,以致口不择言。果然程继璞面色一沉,还未发话,身畔那胖子焦念琴已抢先发难:“荒唐!你这是同师长说话的口气么?还带着应皇之首……成何体统?拿下说话!”

龙头人讷讷地拿下了头——这话好像哪里怪怪的——露出一张汗湿发黏的长脸来:

不能说丑,但肯定与俊美、粗犷、英俊潇洒之类的形容无缘,是一眼就觉该去种庄稼的长相,像铲子又像月牙的戽斗下巴激似老牌港星吴耀汉,就差两撇猥琐的小胡子;总算粗而稀疏的八字眉略带愁苦,不全是喜剧演员配置。

梁盛时又看两眼,惊觉他原来也不是八字眉,是眉毛末端特别长,仿佛发育不良的毛囊到了这里突然发愤振作,无奈本质就不坚挺,本该如焰尾般冲天昂起的眉梢,就这么软趴趴地垂了下来,一如他那仿佛手足无措般、天生自带尴尬的五官轮廓。

有些人就算啥都不做,也会被人欺负,这位垂眉老兄不幸正是这种类型。

谁都看得出他是带着捉奸似的奋烈冲进来的,却被师叔焦念琴先声夺人,气势一下便馁了,抱着竹架龙头频频换手,搁哪都不对,遑论质问师父,最终还是程继璞先开的口。

“你魏太师叔的手札,为师交给代掌教了,这不只是为了青帝观,更为我剑脉一支千秋万代的长远打算。着衣,待将来你坐上为师的位子,便能明白为师用心良苦。”

——等、等一下。

着衣……鹤着衣?魏太师叔……手札……莫非是“冲天一剑”魏王存的手札!

梁盛时瞠目结舌,怔怔瞧着双肩颓然垂落的木讷高个儿,忽地同理了他的心如刀割,对他的无力和沮丧感同身受。

他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,与教出胡彦之这等豪侠、日后将名震天下的东海三件衣之首,身为正道巨擘的背景板神人“披羽神剑”鹤着衣见面。

但在此时,鹤着衣仅仅是一个刚遭到背叛和出卖,失去了他曾发誓要以生命守护的重要之物,而始作俑者竟是授业恩师的无助之人。他看着像是三十末将近四十的年纪,庄稼汉般的外表气质可能较实际年龄更显老,但眼里面上的失望和徬徨却很年轻。

魏王存在大桐山被对子狗所擒,炮制成史无前例的超强刀尸,所经之处尸山血海,造成了无可挽回的巨大伤亡。但他在胤丹书和鹤着衣的努力下最终不但恢复神智,更悟通刀魄所藏的妖刀武学,在弥留之际口述予胤、鹤二人,其影响如【倚天屠龙记】里的觉远大师;胤丹书所悟出的蜕生天覆功,鹤着衣后来武功突飞猛进,乃至坐上天门掌教之位,不能说不是得益于此。

而根据【鱼龙舞】中揭示的秘辛,正道五大派的高层,其实在圣战的中期便已知晓妖刀并非精灵神怪,而是妥妥的人祸阴谋,却因妄想从刀尸身上盘剥出天元道宗的武学秘奥,并未积极消灭刀尸,甚至放任其杀戮斗争,意图催生出最强蛊王,直到“六合名剑”在秋拭水的号召下跃上舞台,才中止了这场可怕的灾难。

要说没掺和这桩破事的正道势力,大概也只有顿失领袖群龙无首的指剑奇宫,以及被殷横野彻底算计的玄犀轻羽阁;青锋照、赤炼堂和水月停轩位于阴谋的最核心,邵咸尊和雷万凛的行动基本上就是为夺权,老杜则是在清洗知晓其秘密的门人师长,妖刀武功要嘛看不上,要嘛不在其关注的范围内。

这样七除八扣下来,由顾挽松主导的埋皇剑冢与观海天门,恐怕就是主犯。对比鱼休同突然封山避战,战后又遭软禁多年却未被拔去掌教之位,像留着随时能推出去的替死鬼,当中必有不可告人处。

书里并未提到魏王存曾留下手记,但即使有也在情理之中。毕竟魏王存掌剑双绝,是厉害的天门大前辈,推敲妖刀武学的过程写下若干随笔,被青帝观的老屁股集结成册,也非什么奇怪的事。

梁盛时几乎没怎么动脑筋,便知他们表面上吵的是魏王存的札记,实则是妖刀武学。程继璞趁徒弟跑去舞龙舞狮,偷偷跟龙跨海密室会谈,谈成交易。只不知他拿贵重的手札,跟紫星观换了什么回来?

龙跨海自不是一下便撬开了墙角的。蓁蓁说这三个老东西近年在山下修了华美别墅,都顾不上青帝观了。盖房子、养小老婆的钱从哪儿来,简直毋须再问。

在这个时点,胤丹书应该早已身亡了吧?至少表面上是。

对质朴的农村大汉鹤着衣来说,这先是恩同再造的太师叔魏王存的遗馈,而后故友丹书又将之托付给了自己,一旦有失,便是双重的辜负。

他缓缓抬起头,一个字、一个字地说,仿佛嚼碎了什么。

“……换了啥子?”是与程继璞当众宣讲时一样的方言。敢情两人是同乡?

家乡话是程继璞在人前维持憨直的人设之用,私下非但不讲,甚至不爱讲,这会让他想起从西边千里迢迢流浪到东海道的艰辛,过程不堪回首。当初这瓜娃子上山时,师兄弟们听着腔调熟悉,才把他推给了他,程继璞是忍着满心不愿收下的,还得装憨陪笑脸。

一如自己的程姓,程继璞给这哈麻批的瓜娃子改了个仙气飘飘的“鹤”姓,也没能刮掉他半点土性,长到了这岁数仍是头包谷猪,瓜的翻山。

但鹤着衣的官话学得比他快,讲得也好,上山不过两三年,旁人差不多忘了他是打西边来的。只有仍操西山土腔的程继璞,心里揣著疙瘩。

鹤着衣说家乡话,明显是想激怒他。这瓜娃子哈戳戳的,连手段都使不好!

老道心中冷笑,挥手道:“没换——”冷不防身子一轻,竟被鹤着衣揪住襟口提起,焦念琴、赵华琰上前又拉又打,活像两尊绕着七爷直跳脚的矮冬瓜八爷。庄稼汉丝纹不动,冷冷俯视,这异样的沉默比梁盛时见过的一切暴怒嘶吼都吓人。

“换了【不留行剑】。”老道轻道,央土官话字正腔圆。“刀脉从这部武学上得了多少好处,你不明白。我不想换的,之前对你的保证并非虚言,直到我见那李姓的小子施展了‘泠泠犀焰照澄泓’。”

鹤着衣愕然松手,轮到身畔的焦、赵叹息低头。那股灰心丧志是骗不了人的,仿佛又想起了合刀剑一百零八式于一招的七言绝式。

“我问他岁数,田寇恩说他师弟今年二十有四。二十四哪,瓜娃子,二十四岁便练成了刀脉不传绝学,全是妖……这部【不留行剑】给的,自得此功,刀脉便飞天啦,‘紫星五石’死光了又怎的?还不是压我青帝观一头?”

程继璞从怀里取出一束纸,压上徒弟单薄却结实的胸膛。

“你说为师有私心,我确实有。我想让青帝观扬眉吐气,想让剑脉重回魏师叔尚在那会儿,总领天门一十八脉的凛凛威风!你说我错了么?”

鹤着衣无言以对,胸前写满刀诀的纸片仿佛有熊熊烈火,光挺胸敌住便已用尽气力,遑论伸手接过。

程继璞毫不意外,收回纸片,以肩膀撞开他,迳向院外行去。“让开!你既不敢练,便由为师来练。我早看透了你,也就这般货色。”胖子焦念琴冷笑不绝,快步跟上师兄。

乌发花鬓的佝偻道士赵华琰行经身畔时,似有些不忍,低道:“你若由你太师叔处听闻了什么,早些默出来,交与观主,汝师又何须含垢忍辱,与虎谋皮?你这孩子资质不好,可心眼也太缺,我师兄委实可怜。”施施然而去,叹息声直至洞门之外仍未中绝。

可怜个屁!梁盛时冷笑。

鹤着衣大受打击,垂头半晌,迈腿时如有千钧重,似极难行。

“套路我见多了,这么无耻的套路还是头一回见,有趣有趣。”梁盛时一时没忍住,摇头晃脑地踅出转角,何蓁蓁没能拉住他,差点被拽出去,马凝光赶紧抱住徒弟,两人忙不迭缩回影中。

刀剑二脉之主辟室密谈,交换武功利益,此事不是他脉之人可以预闻。马凝光神经再粗,亦知此际决计不能现身;伏玉名义上是刀脉的记名弟子,鞭索一脉的手伸得再长,那是管不到他的。

鹤着衣见发话之人,居然是个玉雪可爱的小男孩,怎么看都不超过十二岁,不禁有些疑惑,仍尽力摆出亲切的态度,和声道:“你是哪一脉哪家道观的师弟,师长是哪一位?迷路休慌,我带你出去可好?”

“好啊。”梁盛时笑脸迎上,凑近他耳边道:“还想着发扬一脉、练功破境之人,不会在山下买别墅养小老婆。墙角不是一朝一夕能撬动的,你观中都破落成这样,你师父师叔哪来的钱盖庄园?想仔细些。”

鹤着衣眉目微动,却不作声。

梁盛时见他异常沉着,瞧不出心绪起伏,不似方才争执时那般七情上脸,暗忖道:“他不是笨,是不惯疑人,对师父掏心挖肺,所以才会受伤。对陌生人如我,那可是十足警戒。”鹤着衣是哪个阶段开始变聪明、甚至变腹黑,原作中没有详细交待,但梁盛时决定推他一把。

“不管魏王存留了啥给你,别告诉任何人。”他以气音悄悄说道,带着一抹莫测高深的笑。“你能活到现在,全靠他们以为有。”

这不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孩能随口说出的话,但偏偏就是发生了,从这刻起,鹤着衣将无所不疑。他会穷尽一切建构理论,试图解释为什么伏玉会这样说,自己是何时、又是如何泄漏了秘密,只是不会有答案。

希望这份危机感和猜疑能帮助他活下来。

高大的庄稼汉蹲下身,视线与男童平齐,他看起来有些疑惑,但不像有杀气。梁盛时发现自己看不透他。“多谢你的吉言。”鹤着衣微微一笑。“我带你出去,好不?”

“那便不用了。他不出去,而是要进来。”

咿呀一声正厅门开,梁盛时瞥见门后躬身送客的田寇恩,一条裹着薄薄藕纱裈裤的长腿跨过斑剥的乌漆门槛,玄纱裙裳如水银泼泻般荡出,来人手持麈尾,银莲束发,发式介于高马尾和观世音菩萨的圆髻间,但裹髻的背纱确是观音同款,由是更衬得她态拟神仙,一身超凡绝俗。

“青帝观鹤着衣,见过代观主。”身材高大的庄稼汉恭敬行礼。尽管苏静珂的年纪比他小了十岁不止,但百花镜庐和鞭索一脉的地位就摆在那儿,不容轻慢。

“鹤师兄多礼。”女郎淡道:“此间乃代掌教与诸脉之主议事处,师兄不宜径入,还请离开。这位伏玉伏师弟,是紫星观新收的记名弟子,与敝庐也有些渊源,代掌教正欲召见,师兄毋须挂怀。”素手一扬,俐落地摆了个送客的手势,不容分说。

苏静珂的嗓音柔媚动听,语气却硬,不是颐使气指、目中无人的那种,而是简明俐落,不带感情,就像二十一世纪地球的职场女主管,她的亲切和不亲切都不是因为你,只是想把事情做好做完。

她与鹤着衣份属同辈,喊伏玉“师弟”,男童自也是鹤着衣的师弟了。

庄稼汉瞥了他一眼,点头道:“那便后会有期。观主、伏师弟,请。”掉头离去,更不稍停,较之先前仗着满腔义愤闯入的莽撞,明显沉稳许多。

马凝光到这会儿,才领着蓁蓁从转角暗影行出,少女抬望苏静珂一眼,便低下头,轻唤:“师……师伯。”苏静珂主动趋前拉住她的手,柔声道:“也没有外人在,喊师姊就好。还是他算外人?”瞟了伏玉一眼,眼角眉梢竟有些淘气促狭的意味,与方才的干练冷硬判若两人。

马凝光素来敬畏这位大师姊。苏静珂聪明能干,随手做点什么,都是又快又好又周详,连这些都是不留余地的,光是站在她旁边就压力山大。她巴不得蓁蓁能多说几句师姊爱听的体己话,师姊心情大好,也能少叨念她几句。

但不知怎的,听苏静珂拿伏玉与少女说笑,心头没来由的一阵酸,总觉“算外人”这句反问不甚入耳,小声道:“怎不是外人?又不让咱们镜庐收。”

苏静珂蹙眉。“圣战之后,本门便不收男弟子了,又不是现在才不收。你见他这会儿眉清目秀的像个小女孩,当人家不会长大的么?仔细著说话!”

马凝光香肩一缩,仿佛师姊的话语是有形有质的,给捶了一记,便老实了。只是想起“眉清目秀像个女孩”云云,又忍不住掩口:“要扮成女装,躲一躲那非离罪手,料三年五年他是顶得住的,够嫩。”

苏静珂本想斥责,自己却忍俊不住,这下子三姝都笑了起来。

干练惯了的代理观主见蓁蓁是真心开怀,神情一松,喃喃道:

“早知如此,也毋须向代掌教求肯,直接收列本观门墙便是。师父她老人家想必不介意。”蓁蓁知她说的是伏玉,饶以少女老成,也不禁微露动摇,但毕竟脸皮子薄,没敢接口。

马凝光摇头。“迟啦。师姊是一观、乃至一脉之主,说出口的话,不能轻易收回。况且此番是咱们拜托人家,少不得要花代价的,出尔反尔,前订后谢也拿不回来,怕要吃大亏。还是你问一问伏玉,看人家肯不肯伪作红妆,来给你做徒弟?”见何蓁蓁红著脸嘟起了小嘴不肯接话,又来逗伏玉,才发现男童还在发愣,双眼直勾勾盯着大师姊,差点忘了合拢嘴巴。

苏静珂无疑是美人,其艳不逊白芷,但仙子般的脱俗气质又非白芷所能及,而周身透出的那股子干练,还远超掌管野际园的白芷,只差黑丝窄裙和一副眼镜,就是妥妥的性感OL女上司,可攻可受,性价比爆棚。

但这不是梁盛时目瞪口呆的原因。

女郎的修长和凹凸有致,淡漠中不失俏皮与温情,还有那副女高管的干练……更扯的是五官轮廓,几乎就是方咏心。

一瞬间,她撑大美眸的苍白面孔、染血的白衬衫,以及慢慢失去温度和柔软的身体,那瘫垮在他臂间的无机质重量,通通都回来了。

回过神时,他发现自己跪在地上干呕,眼泪鼻涕几乎堵住孔窍,但什么也吐不出来。田寇恩为他拍抚背门,把焦急的三姝挡在身后。

这位紫星观年轻一辈的大师兄,敏锐察觉到男童无法直视苏观主,几乎是她一近身,症状便立即加剧,然而连腹中的酸水都呕不出多少,此既非毒亦非病,而是心因,委婉地请三人先行回避,再三保证会好好照顾伏玉。

“我……呕……没事!呕……一会儿……?……就好……咳咳……”

(该死的!怎会这样?)

也不知呕了多久,身畔渐不闻人声,不惟苏静珂等三姝的声音倏然一静,田寇恩的抚慰也消失无踪,一人俯下身,几乎遮去身前天光,大手握住他的臂膀,雄浑如潮的内劲透体而入。

玄策神功并非没有发动,而是护身气劲在对方度入的内力前,被摧枯拉朽似的轻易推倒,连一霎都没守住。温水般的内息瞬间浸透了他,四肢百骸暖洋洋的如浸温泉,舒服得让他突然醒神。

“我不得不说,装病是好主意。”来人和声道:“虽然我吩咐一句便能让寇恩退下,却无法令他不起疑心,至少是疑问,我和伏良泽的儿子之间,应无他不可与闻之事。要怎么样才能和你一对一的说话,我到刚刚都还在想。”

(这声音……好熟。)

气味也是。男人身上散发着一种比野际园里所有熏香都要淡薄、也更自然的好闻气味,若是人为所致,梁盛时只能认为这玩意很接近地球的香水。东洲的香氛类产品一如中世纪的遗蜕,都有味道太重的毛病,明明这里没什么化学合成材料,都是纯天然的成分。

他抬起头来,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充满了粗犷的男人味、但无论谁来都会说“好看”的面孔。梁盛时记得在某年的书友座谈会,作者曾说:他想像里的岳宸风大概就长得像焦恩俊;但焦恩俊实在太俊美了,在梁盛时心中,岳宸风的脸应该是年轻时的吕良伟才对。

眼前的男人,就有着与吕良伟同款的粗犷英俊。虽然不想承认,但“龙跨海我可以”这句话,在梁盛时身上竟然也是可以成立的。

他的胸膛比远望时更宽厚,即使颌颈间刮得干净,仍有灰淡髭青透出,屁股下巴极富男子气概,与襟内交叠的一小截雪白单衣相映成趣。不得不说马师叔发花痴是合理的,粗犷与精洁完美融合的熟男魅力,正是“成功”二字的具象化,只有游刃有余的男人才能在不经意间展现。

毕竟,有谁能抗拒扬起嘴角时,连眼睛都在笑的男人?

但梁盛时有些迷惑。他不懂龙跨海的意思,他们俩……为何需要独处?这位天门代掌教的口气,好像两人早已认识,此番并非初见。他确定自己没见过这张脸,如此英俊的长相,见过绝不会忘记。

身形确实有些眼熟,裹着黑绸武服的模样依稀在哪儿见过。

还有那双带笑的眼睛。黑衣、眼色……遮起下半张脸的话……不就是——

梁盛时浑身一僵,终于想起曾于何处对过这双眼。若他直接擎出双剑,梁盛时绝对能在第一时间认出来,化成灰都不会忘记。

(黑衣人……他就是水崖上的蒙面黑衣人!)

第十五章 Frenemy 老鹤

代掌教要亲自行功为伏玉调复气血,严禁外人干扰,连田寇恩都不得不退下,此际莫不是在院外把守着,谁也不让进。

这是彻头彻尾的密室,就差杀人了。

与伏玉的灵魂连结,让他在水崖遇上杀害伏良泽父子的凶手时难掩震动,因而露出马脚,为此他舍弃了伏玉的情感。直到此刻,梁盛时才发现高估了自己,原来直面真凶的悚栗惊恐,竟是如此难当,根本顾不上审视自己到底演得真不真,藏得够不够深。

龙跨海是窥见过他与李怨麟、吴慕情周旋的,天真无辜的小男孩人设肯定诓不了他,好在天门代掌教位高权重,小屁孩伏玉在这种大人物跟前手足无措些,亦属自然。

“您……您是掌教真人么?”微颤的语声完全不是作伪,而且越说越抖,根本停不下来。“我……我方才在外头见……见过您……”

龙跨海眯起了浅褐色的眼睛,似在评估“小鬼是不是在装蒜”。梁盛时发现他的五官轮廓有点混血感,不是真像洋人,是如混了点闪米特人的血统般,眼鼻特别深邃,略浅的瞳色也是。他靠端详“这家伙还有哪里帅”来转移注意力,以免漏馅挂点。

“伏良泽什么都没告诉你么?”粗犷英俊的黑袍男子冷不防问。

“家父……呜……不幸遇害,那晚的事……我都记不得啦!就算爹……就算先父说过什么,我也……呜呜……”

梁盛时不想承认是被眼前形势吓哭的,但对效果颇为自信,毕竟差一步就要吓尿了,谁来看都不能说是假。

果然龙跨海满意地点头,将男童搀起。

“走,这儿风大,咱们还是里头说话。”

正厅的格局就是古装片里常见的那种;翘头案前的主位,是两把太师椅中间夹了张小方几,左右一排四张的僧帽椅,隔厅相对,椅子和椅子间同样是夹着几案的设置,方便客人端杯饮茶。

翘头案是倚墙朝门放的,其上架著两柄连鞘青钢剑,虽说不过是陈设而已,仍瞧得梁盛时胆战心惊。

龙跨海落座主位,摆手示意他坐在右首的第一把椅子上,椅畔几顶的茶盅尚未撤下,应是程继璞等人方才所用,而一部没有题封的手抄陈册就大喇喇地搁在茶盅边上,一副“就怕你不翻”的架式。

(干!这不就是魏王存的小本本!莫非……他还在试探我?)

反正绝对不是伴手礼就是了。梁盛时连余光都不多瞟一下,规规矩矩坐着,双手放在膝上,专等跛豪开示。

“寇恩应该对你说明过,你用不着真的习武。”龙跨海掸了掸膝腿,笑道:

“若真要学,五道间没有比天门更好的地方,你算来对了。寇恩和他几个师弟虽在我座下,实非我亲授,乃我石字辈的师叔们所传,而这是有原因的。自云来祖师开基以来,本山历代掌教都是出家受戒的道者,除祖师之外,未有第二名俗家掌教。我想打破这个惯例。”

社畜青年恍然大悟。

观海天门自诩天下道宗,推一名能娶妻生子、饮酒吃肉的武人为道魁,老实说也难服众。龙跨海事实上的师父吞鲵子早就帮他规划好了,透过不婚不育、不立传承等严苛束缚,让龙跨海在大位上所受到的限制等同出家,甚至牺牲更大,以防杜悠悠众口。

反正不让俗家弟子接掌大位,说到底,也只是怕沦为家天下的一姓禁脔罢了,没有子女徒弟的光杆儿司令,啥也家不了。

饶是如此,此一构想也酝酿、推及了近三十年的时间,经吞鲵子、灵石、龙跨海三代,才终于说服了逾半宗脉,打算于此终结诸事代理、大位虚悬的十年过渡,正式告别圣战劫余,为观海天门翻开新页。

“今年六月的雷部大比之上,趁表扬擂台胜主的当儿,由诸脉宗主联名上书,推举我为正式的天门掌教,我也将顺势扶正各祖坛的观主,结束这荒谬绝论的十年代理之期。”龙跨海笑道:

“在那之后,我名下便不能再有徒弟。你若想学武,我还能教你几个月。”伸出右手,在地面的细墁铺石上一按,留下一枚深约分许、指掌宛然的手掌印,然后又随手抹去,仿佛那铺面非是坚石,就是团烂泥巴。

梁盛时惊得汗流浃背,须紧咬牙根才不致叫出。

龙跨海正在观察他。毋宁说正是为了试探男童,天门代掌教才如许造作。

用不着精细比对,这乍现倏隐的手掌印,和野际园的苦心岩上所留,绝对是出自一人之手,五指箕张的幅度几乎一样,尤其微弯的无名指和分得很开的尾指,常人不刻意为之,绝难如此。

到底是示威还是试探,梁盛时一下子难以分辨,只觉心跳加速,耳中嗡震。

他不知适才龙跨海有无察觉他的护体真气,也许只练两三天的玄策功相较于代掌教的雄浑修为,弱得不值一哂,龙跨海连点感觉也没有便击溃了他。然而,万一他不是毫无所觉,此话便非邀请,而是套杀。

只是男童既已失陷在真鹄山,哪儿都去不了,龙跨海真要灭口,老实说不用如此麻烦。梁盛时抓不准他是说笑或别有所图,装出六神无主的样子,嚅嗫道:“那我……我能去百花镜庐么?”

龙跨海哈哈大笑。

“能去的话,我也想去啊,色小鬼!”男人俯前些个,一挑浓眉。“为求本观收留,苏观主可是给了好处的,便把你还了回去,也休想我退回谢仪。这是江湖规矩,你趁早绝了这个念想为好。”

梁盛时本不抱希望,听了也不失望,反正问问又不要钱。

龙跨海始终用一种饶富况味的眼神打量着他,片刻忽道:

“我这一辈的同门之中,没什么像样的人物,让寇恩收徒嘛……早了些,还不急。这样,东皋岭后山有个退隐的老石字辈,道号空石的,我让他收你为徒。如此一来你便是天门掌教的师弟了,非离罪手便是向天借胆,料不敢动你野际园。”

不妙。空石本是梁盛时暗扣在手里的一张牌,毕竟在钱能买到的人里,这厮算肯拼肯干,职业意识高,服务周到,本领也不差。

但龙跨海在水崖畔对过空石,仍把伏玉往他身边送,若非是想一气干掉两枚眼中钉,买葱送菜,便是在他眼中,空石是“天门代掌教”这个身份能拿捏之人;换言之,此人断不可信。无论哪个,结果都糟糕透顶。

不过梁盛时有种微妙的感觉:吐出“非离罪手”四字时,龙跨海充满魅力的粗犷笑容迸出一丝狠戾,那股压抑著的恼火不似作伪,若非梁盛时恰巧捕捉到他的微表情,极可能错失这个关键信息。

——莫非李、吴口里的“老大”,不是龙跨海?

宇文重昭把黑衣人当成非离罪手,大概率是因为他不仅使的是双剑,而且还是快剑。经何蓁蓁的悉心教导,现在梁盛时有概念了,不击刺纯砍劈的话,那就是拿双剑使的快刀;联想到苦心岩的留印,“黑衣人=非离罪手”可说是非常直觉,连推理都说不上。

退万步想,龙跨海若是非离罪手,在苦心岩留下“非”字的六翼刀痕之后,又压上一堆手印,自己警告自己,简直人格分裂。依“刀痕和掌印是两拨人”的逻辑推断,龙跨海必不是非离罪手,他只是因故袭杀了伏良泽父子而已,而非杀人越货的连续杀人魔。

这样有比较好吗?梁盛时思之几欲失笑,灵机一动,冒出个既能试探、或可脱身的绝妙点子,怯生生问:“要是……要是我不想学武,去哪里都可以吗?”

龙跨海似乎有些意外。

他早知道马凝光等三人候于转角,田寇恩已如实禀报,也全听了鹤着衣师徒的争执,伏玉这小鬼若真是天命之人,当知几顶的手抄册子,便是剑脉拿来输诚的魏王存手札,其中所录,正是取自妖刀刀尸的天元道宗绝学,如本观【不留行剑】,是得之足以扭转一脉之气运,使七言绝式再现尘寰的至宝。

连一向谨小慎微的寇恩,都忍不住多看几眼,如苏静珂那般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儿,全程却连一眼都未曾看。而女郎刻意回避的,素来便是她最想要,毕竟是魏王存,这名头世间恐无习武之人能够漠视。

听男童说不想学武,他稍放下了心,又隐有些意难平。

也许伏玉特别受到钟爱,也许伏良泽老了,开始在意起良心谴责,也许他是真爱上了姬匀雪,不忍她的骨肉步上那样的命途,也许只是单纯还未下手……龙跨海驱散杂识,飞快止住一霎间的失神,笑着回答:

“只要在山上,哪都行。别小看了代掌教啊。”

“那……”男孩眼里放光,似忍着雀跃之情。“我想学舞龙。可以么?”

◇ ◇ ◇

哪怕尚未转正,真鹄山上最有权力的男人,还是说一不二的。

这天都没过完,梁盛时便拎着包袱向鹤着衣报到,还附带一个田寇恩。田寇恩向鹤师伯禀报了伏玉的身家背景,呈上代掌教的亲笔信,内容差不多就是他口述的内容,只是压上了龙跨海的花押,分量和意义自然不同。

这种收权贵子弟为记名的事,青帝观平素也没少干,鹤着衣见怪不怪。程继璞只在重大庆典和月末分派钱粮时才出现,实际上支撑观里日常运作的,一直也都是鹤着衣,这点小事自毋须惊动玉字辈。

梁盛时本以为田寇恩是来领个路、打个招呼便走,直到稍晚紫星观派人送来大师兄的铺盖衣囊,才知田寇恩是来陪公子舞龙舞狮的,不禁啼笑皆非。

不过他对这位好脾气的大师兄颇有好感,虽知龙跨海是让他来监视自己,却也难生恶感,反而庆幸有他作伴——毕竟空石不能信,何蓁蓁马凝光虽不致害他,但双姝以苏静珂马首是瞻,而女郎是跟龙跨海、程继璞同处一室密议的,梁盛时也信不过她。

想到那张与方咏心有七八成相像的脸蛋,胃部便忍不住一阵痉挛,他忍着恶心将她的形影驱出脑海,好不容易才不再反胃。

而田寇恩陪“舞”的好处,直到翌日晨课他才终于领略。

若梁盛时的记忆无差,剑脉的青帝观和刀脉的紫星观在【妖刀记】里一直是死对头,鹤着衣靠着立了四个副掌教这种恶心人的手段,直接架空鹿别驾的权力,令老鹿恨得牙痒痒偏又莫可奈何,算是老鹤未出场就令读者印象深刻的著名桥段。

但大出他意料的,田寇恩在青帝观的人气极高,几乎人人都亲热地喊他“田师兄”,追星般绕着他转,食堂吃饭给田师兄留好菜,夜里睡觉有人给他铺床铺,本该被捧在掌心的伏玉少爷,反而是沾了田师兄的光。

做为初来乍到的菜鸟,不被学长针对是很好啦,但梁盛时不禁有些懵逼,某日才被同张通铺的师兄们狠狠科普了一顿,茅塞顿开。

“郢舟田氏,听过没?他们家在长翠津有座著名的园林,叫‘留德园’。”没听过,我留美的,普渡你全家的普渡大学(Purdue University)一直是林北心目中的第一志愿。梁盛时在心中冷笑。

他没想到田师兄也是田侨仔,还有钱到了姓上,简直酷炫屌炸天。更屌的还在后头。

“大约在十二……不,是十三年前吧?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里,有一伙强盗屠光了留德园上下数十口,田师兄是唯一的幸存者。”全寝最资深的师兄把烛火端在脸下,鬼气森森地说着。

“没人知道他是怎么逃过一劫的,田师兄当年才十二岁……不,应该是十三足岁吧?紫星观的谷石太师伯心疼他遭逢不幸,带上了真鹄山,手把手的教他武功,过了几年充实幸福的日子,没想到太师伯又死于妖刀圣战中,遗命他归入代掌教的门墙,否则论资历,我们得喊他一声‘田师叔’才是。”

可恶!他家不仅和伏玉家一样有钱,死的人更多,上山的年纪更小,居然还克死了师父……难道田师兄的固有技能跟华英雄一样,是“天煞孤星”吗?真他妈帅死了。

长翠津是真鹄山下的有钱人别墅区,占地广袤,和翦桐津这种穷酸的小码头不同,蕙风居也在这一区里,程继璞等人的宅邸亦然,但远远不是邻居,不是靠十一路公车能走动敦睦的距离。

伏良泽性格古怪孤僻,且野际园占地也更辽阔,所以不在长翠津。

身世悲惨如田寇恩者,哪怕变得再偏激也情有可原,偏偏田师兄是开朗光明的小太阳,不但善待每个人,切磋武技也能做到超越门户之见,不吝指点他观的师兄弟,传达代掌教的旨意时往往极尽委婉周折,在诸脉的师长间评价很高。

有风声说在六月的雷部大比之后,代掌教就会正式扶正,如此一来,做为俗家掌教的龙跨海座下将不得有任何弟子,唯独田寇恩,是多数师长希望他留下来的,哪怕当个承旨也好。

对比龙跨海其他徒弟的风评,田寇恩确实是孤证不立,他才是里头最不正常的善堕变种,紫星观的那帮嚣狂弟子就没个像他。

梁盛时要求学“舞龙”令鹤着衣伤透脑筋,和田寇恩的到来使青帝观上下为之狂喜,理由似乎是一样的,都跟六月大比有关。

六月在东洲道门又称“雷斋月”,以初一到初六的南斗星君下降、初九的五方雷神下降,和廿四日的雷声普化天尊下降为主要节庆,后者尤为重要。天门除斋戒建醮之外,更于醮典圆功后的六月廿八举行年度大比,限各脉祖坛辈分最低的年轻弟子参加。

按照往例,擂台夺魁者除了秘笈、兵器乃至银钱等奖赏,最重要的便是取得下山行走的资格,且受邀观礼的不惟诸脉于五道间的山下同门,更有东海正道各派的要人等,可说是扬名江湖的绝佳机会——这约莫是距今十多年前,雷部大比最盛时的光景。

近十年间,天门诸脉皆隐,行事低调,虽屡有重启大比的呼声,总有各种理由办不成,如三年前非离罪手再出的那会儿,原本预计要复行,连武林帖都发了,最后却沦为搜索凶徒未果的民间联防活动,那也用不着再比了。

但今年既与掌教扶正一事成捆贩售,黄掉的几率大减,各观的弟子无不摩拳擦掌,争取在半年内砥砺精进,一战成名。

田寇恩无疑是新生代中最有机会抡元的种子之一,且不拒切磋求教,凡遇比试必定尽心竭力;放他到哪一处,那里绝对是实力大增,还是整体性提升,拿被褥来的紫星观弟子都快哭了,没口子的埋怨代掌教。

这是妥妥的资敌啊!紫星观的木人桩上全写了伏玉的名字,男童要是敢出现在方圆里许,肯定被涌至的刀脉弟子撕成碎片。

梁盛时后来才知道:鹿别驾也是廿六岁,竟与田寇恩同年。

田寇恩入门虽晚,在观中两人的评价却相差无几。因辈分之故,鹿别驾无法参加雷部大比,对上田寇恩的年轻弟子们,形同在挑战师叔伯等级的对手。

紫星观的大师兄每日在校场上练刀练剑,指点青帝观的一干小年轻,陪打友谊赛,提升的除了众人的实力,还狠狠刷满多数人对伏玉的好感。即使大通铺大锅饭的日子不比野际园,周围人全员友善还是区别很大的,上辈子在职场打滚多年的梁盛时深知个中三昧。

这一个多月里,白芷翠沅上山瞧过他一回,马凝光也带何蓁蓁来过一回,伏玉的声望终于来到了生涯顶点。恳亲日能来爹娘已然羡煞旁人,你个娃儿来的全是美人咋回事?你上辈子拯救了东洲吗?凭什么呀!

“……凭他帅。”全寝最资深的师兄把著烛火服侍他看小人儿书,旁边还有专门翻页的。“师弟热不?来个人搧扇儿,快些!”

有趣的是;马凝光在所有年轻弟子的眼里都是尤物,这点自不消说,她来过的那晚茅厕总被人长时间霸占,且使用者接连不断,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不催前人,夜里通铺间各种粗浓的喘息呼吸声此起彼落,翌日濯洗衣裤的特别多,可说是身体力行地应援著马师叔。

然而在多数人眼里,何蓁蓁的长相却只能算“普通”,更多是没注意她长什么样,有极少数的留意到这个婢女奶子似乎不小,莫说美女,就连美少女、可爱之类的都远远构不上,所有人的两亿一股脑儿全捐给马师叔了。

梁盛时甚至开始觉得,说不定蓁蓁的盐脸和优等生般的认真,也掺杂了自卑,甚至是自我保护的成分在?

哼,瞎了你们的狗眼!社畜青年在心底冷笑。一帮屁孩!哪懂得十六岁极品JK的好?还有盐脸、傲娇、委员长加隐巨乳,属性跳楼大拍卖了简直,赚烂中的赚烂!东洲的二刺猿属实是不行啊,土着落后。

“等等,师弟你原来喜欢土妹子类型啊!”资深师兄恍然,随之感慨不已:

“有钱人吃腻山珍海味,才说喜欢清粥小菜,有想过我们这些连树皮都没得吃的苦逼么?真个是旱的旱死,涝的涝死。”

“屁啦,什么清粥小菜……小、小孩子才做选择,大人当然是全都要!还清粥小菜哩,清泥马的粥——”

不知为何,说到“清粥小菜”四字,梁盛时忽想起替蓁蓁剥去罗袜时,握在手里的肉呼呼的小脚,敷粉似的异样腻滑,猫掌般微蜷的、橘酥酥的脚掌心,不禁满脸通红,胸臆里闷闷的好不痛快,胡乱拿小人儿书出气。“这本都没奶子,不看!换本有奶的来!”

“……哪里有奶啊?”田寇恩笑咪咪地探头:“也不叫上我。”众人才吓得一哄而散。

寝室生活有滋有味,但,舞龙就没这么爽了。

鹤着衣行事讲好听是一板一眼,其实就是不知变通。舞龙的根本是擎起近二十斤重的糊纸竹架子,这还不是龙头,说穿了就是肌耐力和基础体能训练,落在个不知变通的教练手里,就是直接操爆。

他特别让人扎了个全新无涂装的龙尸块,让梁盛时举著跑,累是一回事,更难熬的是跑过满是香客肩舆的山道时,脚趾能抠穿鞋底的羞耻感,简直是公开处刑,非常难受。

鹤着衣绝对是在整他,报复梁盛时在全观上下忙着训练备战的时候,来给自己整上这么一出,既然如此,你丫也别想好过。

往好处想,这个训练量远超过他原本每天起床后的自主训练,再加上健身名师何蓁蓁的客制化菜单都还不够,这下梁盛时再也没有强度不够的问题,只需要想办法活下来就行。

从青帝观到入山口“垂天翼海”的距离不够长,鹤着衣索性领着他绕着山脚附近跑,有回甚至还跑过蕙风居门前,梁盛时在心里粗粗一估,认为往返绝对超过十公里,以负重长跑来说非常之硬。

返回青帝观的这一段上坡路,鹤着衣更要求他全力冲刺,后半截即使运上玄策神功,也不免有内呼吸无以为继之感,梁盛时每天都得体验一把这种被活活溺死的痛苦,简直不要太舒爽。全观师兄弟无不投以既尊敬又怜悯的眼光,这也是男童迅速赢得人望的原因之一。

——会死。

真的会死。鹤师伯疯起来也是毫无人性,别被那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外表骗了,若非伏玉来得巧极,这会儿被操翻的就是自己——人人都是一样的想头,思之余悸犹存。

玄策神功对梁盛时来说,已非事后排除乳酸堆积用的援护手段,是在当下若不施展,他根本跑不完的程度;单纯地举着重物跑步能有这么操,此前他完全无法想像,事实上到现在他都还搞不清楚是什么原理,只能认为鹤着衣非常擅长以简单的手法激发潜力,把人往死里磨。

梁盛时差不多到第五天上,就已毋须思考要怎么存想运行,便能缠起气轮,真气在运动间自行作用,以内呼吸辅助心肺功能的不足;到了第十天,仰赖真气发动的内呼吸取代心肺,成为负重奔跑时他惯用的主引擎,就算把口鼻封起来他都能继续跑。

(原来……内功得这么用。)

“发在意先”听起来很玄,其实就是另一套肌肉记忆。只是过去习惯用心肺呼吸,靠血液输送维持身体运动,现在改成丹田气轮和经脉内息而已。

第十一天,鹤着衣宣布他除了早上跑,黄昏前也得跑,训练量直接增加一倍。到了廿一天时,中午他也得往后山的林荫间进行负重奔跑,距离较早晚相差不多,只是变成了上下坡——这已经超过原有的三倍了。

若无玄策功傍身,不说心肺受不受得了,光膝盖都能直接废掉。人体的软骨缔结组织根本经不起这种折腾,梁盛时第一天中午跑完顿如火烧一般,那股异常灼烫的激痛感竟是持续不消失的,连浸入冰凉的井水都没用,直到将真气运至膝间,疼痛才逐渐趋缓。

从那时起,他又学会了在奔跑之际,全时运功于膝的保护手段。

田寇恩向鹤着衣抗议过男童的训练量不合常理,然而毫无作用,为此田师兄特别回了紫星观一趟,明显是想向代掌教讨救兵,但从他灰头土脸的回来,龙跨海似无相救之意,乐得作壁上观。

梁盛时提出学舞龙的要求,是看准了鹤着衣纵使疑他,以老鹤的人品,谅必不会加害,也定不会让别人害他;这是在龙跨海的魔掌之下,少数能确定几乎无虞的安全屋。

但梁盛时现在也没把握了。鹤着衣明摆着就是要操死他。

在老鹤的领跑之下,梁盛时把富人区的长翠津摸了个遍,鹤着衣甚至若无其事地边跑边介绍,“这是我师父的庄园”、“那儿是焦师叔的新邸”,幽默感黑到教人心凉。这样真的没有坏掉吗?社畜青年不禁在心底呐喊。

当梁盛时撑过第三十天时,资深师兄搞来了猴儿酒,全寝偷偷为他庆祝,连田寇恩都喝了。“看来鹤师伯确实恨紫星观。”资深师兄不无欣慰地拍他肩膀。“他真想弄死你。”

而黑衣人就在全寝醉死的这晚出现。

梁盛时对黑衣特别过敏,都快有PTSD(Post-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,创伤后压力症候群)了。但现身窗外的漆黑背影,只让他心脏跳停了约莫半拍,随即涌上的是难以言喻的荒谬感。

来人身材极高,背脊微佝,不太黑也有点旧的衣裤看得出是不相干的两套,搭配得十分勉强;上衣的束袖甚至有些过短,绝对是濒临淘汰的旧衣。

相较之下,裹住头脸、只露出眼睛的黑巾又新得不搭嘎,那戽斗般的长下巴被裹得格外惹眼,在覆面巾上再添两撇猥琐的小胡子,就是妥妥的吴耀汉本汉。

干你娘的老鹤,当林北瞎子腻?这么没诚意就别COS了,又不是美少女。

但鹤……咳咳,说的是黑衣人,将梁盛时一路引到观后的密林时,他还是忍不住犯嘀咕:“该不会要杀人灭口,就地埋尸吧?”想想确实是大意了,应该要摇醒田寇恩的。

所幸鹤……呃,是黑衣人,所幸黑衣人没亮刀子,确定四下无人,才沉声道:“你身上的内功确是玄门正宗,并非阴功邪术,练到这般境地,断不能无师自通。是伏良泽教你的?”

你就摸底吧。“传我武功的前辈让我发下重誓,不得泄漏他老人家的身份,要杀要剐悉听尊便,说我是决计不能说的。”

“少来这套。”黑衣人望进他的眼睛里。梁盛时忽然明白,这家伙早知身份被识破,或许从开始就没想藏,连夜行衣都是临时凑的,主打一个心照不宣。“若有半点风险,怕用剑架着你的脖子,你都不肯乖乖过来,装甚好汉?”

矮油~这样讲就伤感情了啊!男童哼笑:“这不是配合你么?大半夜的装神弄鬼,莫不是我连夜里都得跑?一天四趟太过分了,你虐待儿童啊。”

黑衣人没理他,继续说:“你内功根基扎实,心法不俗,照理该学到轻功了,你却完全不会。我才想,兴许是教你的人已不在……你来青帝观,不就是为学轻功么?”

梁盛时想到他自炸碎的龙头中鱼跃而出,足不沾地,踏雾似的在半空中双腿交错,泠若御风的模样,心中恍然:“他以为我是为轻功而来。”在【妖刀记】中胡彦之确实以轻功见长,剑脉武学“天阶羽路自登仙”、“落羽分霄天元掌”等听着全是飘飘欲仙的路子,老鹤这推想也不能说是离谱。

梁盛时大可顺着他的话说,顺便卖卖惨什么的,但一来不想骗他,二来实没把握能骗过他。

鹤着衣完全不是笨蛋,应对他时那种被冷不防一戳的感觉,甚至比龙跨海更强烈,光就说话这一节,老鹤比龙跨海难应付多了,梁盛时不想虚言砌词,然后被看穿,让这个少数能信任的好人角色益发不信自己。

“不是,我是来避祸的。”男童小声咕哝著。“我以为待在紫星观会死,没想最后是死在青帝观的山道上。记得跟龙跨海领功啊,别替老板省钱,你不配。”

戽斗下巴微动,他居然笑了起来。

“他要灭口么?”

梁盛时差点便要抬头,忽然省觉。

——这绝对是试探。你个老阴逼。

好人能不能别这么奸啊!

伏良泽的财富地位就摆在那儿,龙跨海救援他的独子、野际园未来的主人,可说再自然不过,天门刀脉更是极为理想的有力保护者。但,若伏玉觉得生命在紫星观得不到保障,说明龙跨海同伏良泽的死脱不了干系,画风整个就不对了。

黑衣人似已得到想要的答案,踏前一步,在他耳畔说:“不管伏良泽同你说了什么,别告诉任何人,你得靠这个才能保命。别再犯上回的错了。”

梁盛时知他指的是当日附耳之际,自己曾对他说过的“吉言”,鹤着衣以为是伏良泽透露给儿子知晓的,故有此说。看来伏良泽是个颇有门道的神秘角色,以他的能耐,得知魏王存遗言这种等级的机密,或被天门代掌教灭口等,在鹤着衣看来居然还在合理的范畴内,此一评价非同小可。

这回梁盛时打算将错就错,就不嘴硬了。姑且让他一让。

“不是夜间加强训练的话,我回去睡啦。明儿别太早来。”男童咂咂嘴,老气横秋地一挥手。

“是夜间训练的预告。”黑衣人忍着笑。“我听说明晚开始,你子时前得再跑一匝,比照白日里的三趟。专程知会你一声,让你做好准备。”

梁盛时面色丕变。“杀人不过头点地,真要玩得这么绝?”

“照眼下来看,你那玄门正宗的内功确实顶不住,”废话,你就是故意的吧?

“但加上轻功就行。不如也学一学罢?省得白来了青帝观。”

男童终于会过意来,不由得眼睛发亮。

抱歉啊老胡,这便宜师兄林北做定了,你和大炮一边儿哭去!

第十六章 Fever dream 梦魇

此后隔夜的亥初(约九点到九点十五分)一过,待得众人熟睡,梁盛时便悄悄来观后的林中空地,与黑衣人学习轻功。

以他现时造诣,要瞒过大师兄田寇恩殊为不易,无巧不巧,翌日龙跨海便让派人传唤田寇恩,后来听资深师兄说,应是田师兄屡屡向代掌教反映鹤师伯有过度操练伏玉的情事,龙跨海遂把鹤、田都喊到神霄殿,美其名曰当面沟通,其实就是打了田寇恩的脸,让他少管青帝观的闲事。

也是从这天起,田寇恩便往来两观间,不再亦步亦趋跟着伏玉,留宿青帝观的频次更缩短为两天一次,据说是为平息紫星观那厢的不满——毕竟伏玉始终得返回刀脉,田师兄替他搞定了青帝观,现在轮到本坛了。

何况梁盛时也略有耳闻,紫星观似是出了点事,据说有弟子逾假未回,这个时点的真鹄山未经鹤着衣整顿,门下弟子们纪律松散、良莠不齐,这种事时有所闻。但紫星观毕竟是刀脉的总坛,距离上次发生类似事件已有数载,身为大师兄的田寇恩不得不返回坐镇,稳定军心。

东洲的轻功原理,比梁盛时想像得更简单。说穿了,就是“提运一口气”。

当缠转丹田气轮时,想像往内一缩,在霎那间身体会微向上提,但也就是这样而已。纵跃、跳远,或在身体坠落之际借力滞空、得到上升的力量,须得把这“提运一口气”的气轮一缩,化为连续动作,不仅是某个身体质量暂时获得减轻的魔幻瞬间。

这让梁盛时想起了在网小里看到烂的设定:

古代之所以有神魔道法,盖因天地间的灵气足够浓郁,在文明发达的过程中环境受到污染,灵气逐渐耗竭,法术没有了介质,于是失效;不是人不行,而是环境的改变所致。

结合武登庸的力量长河一说,他觉得轻功、内力乃至于“气”,或许也是类似的情况。相较于地球,东洲这边的灵气更浓郁,人只要经过训练,体内的力量便足以和外在的自然力量产生共鸣,致有内力碎石、提气滞空的效果。

但连续提气,就跟龟派气功连发一样,光想就能累死人,这都不计身在半空、依着重力加速度坠落的那份慌,别说缠转气轮,搞不好还没反应过来就摔断了腿。

是故,除了加强提气的修练,各门各派的轻身功法还有众多辅助法门,譬如:让你在装满鹅卵石的竹筐边上跑,或直接加入攀上荡下的跑酷动作,利用强化肌力和平衡感,减低“提运一口气”的硬需求,即使降转也能达到预计的效能参数——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。

老鹤传授的轻功,连辅助工具都是道门风,居然脱胎自“禹步”,也就是道士执剑画符时走的步子。

“前举左,右过左,右就右……此乃一步。”黑衣人迈出左脚,右脚一跨,而后身子侧转,左脚跟靠拢右脚跟。“如此三步,当满二丈一尺,后有九迹。”

他在地上画出繁复的斗杓图形,让男童踩着点直奔斜进。

起先照着做不难,练了几天后,踩点成了踩桩;又过大半个月,训练场地便移至树林中,在步罡踏斗的桩位之上,以红绳悬著高低大小不一的卵石、铜壶、铁锅等,梁盛时奔行时常撞得头晕眼花,直到发现配合轻功的呼吸法门,会在碰上障碍前产生微妙的感应,得以及时避开。

一旦仰避或转身合于特定幅度,甚至能减低内力的消耗,或于力尽之际忽生新力,事倍功半,终于掌握了运用的诀窍。

这套呼吸法与玄策神功非但不冲突,反有相辅相成之感,适性极高。梁盛时隐约察觉:或许内功的“缠放”与轻功的“提缩”本质上是两个系统,使用的硬件并不相同。只是这路轻功的呼吸心诀,居然还能增益内息感应、调节耗能,绝对是它较寻常的轻功法门更出类拔萃之处。

黑衣人到后来甚至蒙上他的眼,纯倚内息感应来闪避,又把悬物换成锐利的刀子,贯彻往死里整的一贯风格。

“你这是打算把我训练成盲剑客么?”梁盛时忍不住抱怨。

东洲座头市的名头还是留给你吧,林北不要。感谢。

“因为眼睛有别的用处。”黑衣人让他解下蒙眼布,一指林间悬索。“你看到什么?”

彤艳的红索被沉甸甸的利刃拉得笔直,夜风吹之不动,不住原地急旋,竟乎隐忽现。梁盛时这才发现布索两面颜色不同,一面红一面黑,转到黑的那一面布索便隐于夜幕中,是故满林悬索乍现倏隐,时有时无;看久了,依稀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形在索下仰避转身、直奔斜进,赫然是方才的自己。

(原来……是这样!我懂了!)

布索把整片林地切分成了X、Y、Z的三轴视角,借由布索定位,便能想像、甚至复原出刚才的连续运动轨迹,仿佛眼里投映了一套激光定位系统。

“步天纲而飞地纪,指的是足踏天纲,眼飞地纪。”黑衣人道:“这一整套方位图不只存在于地面上,你可将之树起,想像在对手身上,乃至整个战场,用来标定他的出手、位移;熟到某种程度之后,甚至能预测对方的行动。

“此图依易经六十四卦推演,暗合九宫,解释起来非常繁复,若有兴趣,日后当可慢慢研究,眼下只需要知道怎么用即可。运用是这‘飞地纪’最困难处,听不懂是理所当然,哪怕十遍二十遍我都能解释给你听,别怕不懂。”

你太小看地球人了,Bro,我们好歹学过三角函数。

梁盛时用不到半个时辰,便大致掌握了“飞地纪”的窍门。以任意缩放的三维立体座标框限对手乃至整个战场,对身为电玩世代的社畜青年根本小菜一碟,黑衣人的长下巴都快创出蒙面巾。

“这门武功到底叫什么?”

临别之际,梁盛时问他。站在青帝观的立场,黑衣人不能擅自流出剑脉武学,即使是对刀脉的记名也不行。但除开对地球人来说太过直觉的三维立体标定,这套绝对不是什么烂大街的东西,令人无比好奇。

黑衣人挠了挠头,似还没从“我靠他居然是这种天才吗”的震撼中恢复过来,小动作特别像平常的老鹤,顾不上装了,喃喃道:“是……是神霄殿藏经阁有的,诸脉长老和被允许入内的弟子都能翻看,只是多年来乏人问津。就算是你,学了也不会有问题。”

“真哒?”男童冷笑:“叫啥名目来着?说来让我抖一抖。”

“【律仪幻化】。”黑衣人捏了捏眉心,决定放自己一马。“滚回去睡觉吧!我明儿教你推演六十四卦和九宫术数,你给我养足了精神再来。”

◇ ◇ ◇

神霄殿是观海天门的总办事处,相当于指剑奇宫的知止观。

与神秘单位知止观不同,神霄殿就是天门对外的窗口,接待宾客、举行仪典,乃至开会议事等,都在这座建筑里。

掌教理论上须常驻此间,但龙跨海只是代理,且尚未卸任的前掌教(这话听着也够矛盾的了)鱼休同似也“隐居”在此,除诸脉的轮戍卫士,神霄殿其实上上下下没几只猫,瞧着有些冷清。

入夜后,轮戍者们常拿锁锁了藏经阁院,溜下山饮酒作乐,还有在山下租了房舍、蓄养美人,每晚回自家屋子吃饭睡觉的,戍卫神霄殿因此被认为是爽缺,来的多半有点关系,龙跨海也未必管得了。

代掌教更多时候是待在紫星观,无论考虑便利、舒适或安全,都是比神霄殿更好的选择,就像鱼休同昔日在位时,也多在百花镜庐一样。

所谓“藏经阁”是中间一整个院落,厢房里摆满书架,以收藏文件记录为主。至于武功秘笈,也只有诸脉不忙着撤入自家馆藏的大路货,就算被一把火烧掉了也不心疼。

第二天晨练完毕,鹤着衣让他换了身干净衣服,专程带到神霄殿的藏经阁院,说要指导他推演易数。经过前堂时,老鹤指著侧厢回廊的房间:“代掌教若不回紫星观,多半暂住在此。”

梁盛时强抑心惊:“我们要来见他?”

鹤着衣怡然摇头。“代掌教不在才带你来的。”梁盛时突然意识到这是老鹤的复仇,已不及收回一脸窝囊怂样,在心底问候了他祖宗十八代。

但最窝囊的还不是这个。

梁盛时学不会易学术数。应该说这就不是数学课,而是妥妥的古文课,人一次能吸收的生难字词也就那样,一旦超过额度,就是脑袋当机。老鹤把他折腾得死去活来,终于确定这小子不是天才,心满意足放过了他。

两人联袂走出藏经阁院,遇着田寇恩从侧厢出来,他昨晚没回青帝观,估计是给龙跨海留在这儿加班了。

“师伯好。”田寇恩一身白衣如雪,怡然笑道:“我正要去青帝观。代掌教昨晚吩咐,让小侄陪伏玉师弟走一趟后山,与空石师叔祖见个面,敬个茶,日后旁人问起,便说行过了拜师礼。”

鹤着衣点头。“甚好。晚些我也要下山办点事,就麻烦师侄走一趟。”

神霄殿和空石的隐居处分别在东皋岭的前后山,梁盛时本以为要先下山,绕到后头再爬上去,田寇恩却带他抄捷径,不到半个时辰,便来到一间围着竹篱笆的破烂茅舍前,柴扉咿呀一声打开,出来的居然是何蓁蓁。

“你怎么在这儿?”梁盛时难掩惊喜。

蓁蓁忍着笑意。“我来看道长的伤势。”梁盛时笑道:“都三个月了还没好,多半想骗你的酒钱。”少女忍俊不住,掩口道:“伤筋动骨一百天。你别说,他钱都还啦,还钱那会儿捎了只烧鸡来,说多谢我让他赊了许久。”

钱就是梁盛时给的,岂会不知?何蓁蓁打量了他一会儿,忽道:“你是不是长高了?好像黑了些,人也变结实了。”梁盛时忙不迭地叫苦,把鹤着衣编派得没点儿好,说他如何如何狠毒,把蓁蓁逗笑了。

田寇恩见两小聊得旁若无人,识相地找理由告退,叮嘱伏玉勿要晚归,却有意无意提醒他鹤着衣、龙跨海今晚都不在山上,梁盛时只想给大师兄比个赞。

明明距离上次见面还不到两个月,二人似有说不完的话,何蓁蓁原本还有些愁容,转瞬便如云破天开,雪靥娇红,胜似熟透的红苹果,到她离开为止,梁盛时都没机会问她有什么心事。

少女本没打算待忒久,连药匣也未携带。两小聊到日正当中,蓦地嗅到一阵喷香的鲜肉味儿,忽觉饥肠辘辘,才知空石打了两只竹鸡洗剥干净,在茅舍后头生火烘烤,还煮了锅鲜菌汤,仅加盐调味,美得险教梁盛时吞下了舌头。

“看来你是好全了啊,啧啧。”他拿着啃光的鸡腿骨调侃道人。

“好你妈屄。”空石没好气道:“伤筋动骨一百天,这可是姑娘说的!你小子是沾姑娘的光才有得吃,留点好肉给姑娘!”何蓁蓁虽让他别说粗口,眉眼却始终带着笑,不见半点阴霾。

吃好喝好后少女仍舍不得走,盘桓一阵才起身告辞。梁盛时本欲送她,何蓁蓁却正色道:“你是不是听田寇恩说,代掌教与鹤师伯今儿不在,打算逃掉下午的功课?这样不行的。”

梁盛时被看破手脚,搔头傻笑。忽觉有趣,忍不住问她:“田师兄人挺好,怎地你这般讨厌他?”

何蓁蓁一怔,似乎也没想过这个问题,思考了片刻才道:“像他看似好意提醒你‘勿要晚归’,其实是在暗示你:晚归也无妨。真正的好朋友,难道不该劝你认真向善,努力不辍么?所以……所以我不欢喜他。”

梁盛时腹中暗笑:“像这样的好朋友,我也只认识你一个。临时掰的理由,别说得这么理直气壮啊。”没敢过于忤逆少女,只送到竹篱笆外,直到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彼端,兀自驻足眺望。回见空石搓着手,满脸谄笑:

“我这演技……小相公还满意吧?嘿嘿。”

“打竹鸡的主意不错,看不出你还煮的一手好汤。”梁盛时咂了咂嘴,道人赶紧变出一根牙签来,双手捧上。“你背伤好全了罢?姑娘不在,就别装了。”

空石眉梢垂落,哼哼唧唧:“这不是强支病体给小相公卖命么?白芷姑娘给的百两柜票,全用在买些滋补的乌鸡鲈鱼药材之类,勉强恢复了三五成。哎唷人老啦不中用啰,哎唷——”

梁盛时亮出一张簇新柜票在他鼻尖前搧著,见空石小眼烁亮,缩手教他扑了个空。“带上铲子,把事情办了,这一百两便归你,莫说乌鸡,你便叫鸡小爷也管不着。顺便带把刀,自好是用不上。”

空石翻箱倒柜,半天才找出一把短柄旧铲,梁盛时本想让他把屋外的钉耙也带上,见耙上缺了两三齿不止,刨得钝极,只得作罢;自墙顶摘下柄单刀,“锵!”擎出鞘时,磨耗过头的刀刃虽弯如柳叶,霜亮依旧,刀板隐有血暗之色,是口杀人利器。

“就它了,咱们走。”

两人一前一后回到水崖边,空石见隆起的三座土丘,心下雪亮,苦着脸回头:

“不是吧小相公,若要掘坟,我这背伤——”铿啷一响,寒光逼人的单刀脱鞘倒出,架在他脖子上,空石连叫喊都不及发,梁盛时已压得他单膝跪倒,凑近沉声道:

“龙跨海许了你什么好处,让你来杀我?”

“不是……小相公说啥呢!我怎能——”嘶的一声昂颈,刀拖处又痒又刺,挟著一丝极锐的痛感,怕已见血,始知男童不是说笑,方头大耳的紫膛阔脸一沉,咬牙道:

“小鬼,道爷做你的买卖,不是让你糟践著玩儿!你发甚鸡瘟,耍这捞什子鸡巴狠!龙跨海给我好处……龙跨海那狗娘养的便来吸道爷的鸡巴,也休想道爷给他卖命!我肏你妈!”

梁盛时冷笑。

“所以他知你我有交情,把咱俩送做堆?你真当我小孩啊,臭道士!”

空石遭他臀后一踹仆倒在地,咬牙欲起,又被梁盛时一个刀花抵颈,狠笑道:“不错啊小鬼,手挺稳,杀过人了么?”梁盛时笑咪咪道:“适巧碰上,顺便开开荤,便不看日子了。”

道人一口浓痰啐地,恶狠狠道:“紫星观没有石字辈了,想过为什么吗?石字辈全是死人,不是骨头能打鼓了,便是如我这般行尸走肉。龙跨海把你送来,记在道爷的名下,哪天一把火烧了道爷的仙庵,一箭他妈双雕!道爷还没嫌你晦气,你倒先唠上了?我肏你妈——干!”

梁盛时反手在他颊上一批,以刀背留下一道连皮扒开的粗砺擦痕,宛若拖地磨就。“别提我妈。仔细你的嘴。”

空石雪雪呲牙,疏眉沉落,不怀好意地淫笑道:“敢情小相公是刚剪脐带的,老惦记着你妈屄——”

梁盛时正欲抖腕抽他,眼前一花,坐在地上的道人已与刀头交错,贴著刀板掠过,迳攫他肘腕,同时以身体挡开单刀。

男童惊觉刀臂难以施展,果断撤手,腹间却冷不防挨了记膝顶,玄策功虽及时发动,护体真气和散字诀各自化消了若干冲击,仍挡不住道人跨骑着他的腰腹重重压地,胸腹间的空气如炮石般贯出喉口,呕得他两眼发黑,几乎昏厥!

醒神时,才发现空石交握刀柄,刀尖抵着他的咽喉,冷冷说道:“小相公,我就不让你破相了,不好看,当是买菜送葱罢,小相公是体面人,不比我这条烂命。我们石字辈是干脏活儿的,满手血腥,同龙跨海说不上不共戴天,也就是同流合污罢了。

“他老巴望着出人头地,眼看要登大位了,想把黑底洗干净,迟早要动到我头上的,就看是先给他弄死呢,还是道爷先喝死。

“让我选的话,我选后一条。你是出得起、也肯出钱的人,所以我给你干活,一如过往我给龙跨海他师父干活。你有千百个理由不想干,我无所谓,但既然要做买卖,就别给道爷唧唧歪歪,整这些个没用的。听见没,小鬼?”声如狮口咆滚,又似铁砂磨地,直听得人浑身悚栗,遍体生寒。

“明、明白了。”真要杀的话,犯不着说这么多。梁盛时本就是试探他而已,却意外逼出空石的另一面——或许该说是本来面目?而他说的“石字辈是干脏活儿的”、“我给龙跨海他师父干活”,指的又是什么?

龙跨海名义上的师父是灵石,可他也是石字辈,总觉不通……空石所称龙跨海之师,恐怕是指真正栽培了龙的吞鲵子。

空石拉他起身,还刀入鞘,却不肯再给他刀了,随手缚于背后,短铲一指埋尸处。“还干不?不干我回去睡觉了。”

梁盛时定了定神,摆出笑脸。“干!怎么不干?我再加一百两,算是给道长赔罪。我年纪小不懂事,道长别见怪啊。”唰的一声再亮出一张柜票,夹在指间如刁牌,帅得不行。

空石唰唰地搓手涎脸,快到梁盛时都适应不了:“这人的脸莫不是橡皮糖?”就听道人谄笑道:“哎唷说什么赔罪……我同小相公是什么交情?太生分,太生分了!我实不忍听。小相公想先挖哪个?直挖,还是横挖?挖成花也不妨的。”

宇文重昭埋在最右,其余两坟无谓先后,梁盛时让他从左侧挖起。空石忙活之际,除监看挖掘的进度,男童也时不时绕着水崖踱步,似百无聊赖,还捡了根末端呈丫字的粗树枝挥着玩。

“怪了……”道人挖了半晌,挥汗喘息,喃喃道:“怎么会——”语声忽扬:“小相公,你快来瞧瞧。”

掘开的土坟中埋了头动物残尸,从獠牙和尚未完全腐烂的毛皮推断,应是头野猪。这种地球已不多见的野生动物,在罕有人迹的东皋岭后山数量不少,空石茅舍的竹篱笆外还洒了石灰,以防野猪接近;何蓁蓁尽管未携药箱,上山却也带双剑傍身。

野猪的脑袋与身躯仅一束皮肉相连,切口异常平滑,连骨齐断。若非考虑到搬移的便利性,下手之人能教它身首分离,而这份控制力又较断首更为不易。“好快的刀。”空石指著断口翻卷的半腐皮肉,解释道:“角度无比刁钻,使的怕不是拔刀术。”

(那就是一刀两断的意思。)

东洲的拔刀术意外地与日本刀的居合道相近,都是指“出即斩的快刀”。

问题在于:是谁,又是何时调包了李怨麟的尸体?

“挖开,”梁盛时一指居中的那座土坟。“快些!”

果不其然,吴慕情的尸体同样不翼而飞,取而代之的是从中对剖的半只山羌。

梁盛时抢过短铲,转头去挖宇文重昭处,空石也解下单刀,以刀鞘加入挖掘的行列;两人合力,要不多时便挖出另外半扇山羌腔子。

从中轴处剖开整头山羌,也只用了一刀,野猪非是孤证,可见盗尸者的刀法惊人。梁盛时本能想到龙跨海,但在如今“黑衣人≠非离罪手”的论证架构下,龙跨海根本没有盗尸回填的必要。

要湮灭罪证,处理掉尸体之后,直接填平地面岂非更好?

这样一来,即使伏玉公开当夜之事,旁人也只当是呓语。以动物残尸调包,一来更启人疑窦,男童的证言将很难被百分百否定;二来残尸上的刀痕亦非寻常,会暴露更多线索,空石便倚之推估对方的刀法。枭雄如龙跨海,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。

埋进动物尸体,不知怎的有种乐子人的感觉,梁盛时心头隐隐不安。

会不会是正牌的非离罪手追索小弟们的踪迹,寻到此间,掘开土坟后发现李、吴二人惨死,才易尸恫吓,颇有种“老子盯上你了”的意味?

掘坟者不会是龙跨海,还有另一个理由。

若然是他,必先掘宇文重昭之墓,如此一来,龙跨海就会发现凶首的随身之物包括鹿角面具,早已不翼而飞——梁盛时借着某日装病,雇了同寝师兄裹棉被当替身,偷偷溜出青帝观,回到水崖,挖掘宇文重昭之坟,把捡骨的战利品悄悄埋在旁边竹林里。适才他装着四处蹓跶,正是借机巡视藏地,是否完好如初。

那天的空档甚至不足以让他完全挖开凶首之墓,所幸在埋葬当夜,梁盛时已刻意将宇文的遗物集中一处,只消挖开那个地方即可,省时省力。

在那会儿,他做在另外两处土堆上的隐藏记号——以特定角度深深插入的奇形细枝——还未有变,可判断盗尸者是之后才动的手脚。

他在山羌腔子底下瞥见一物,拾起才见是一小截狭长的三角细锥,约莫两指节长短,斑剥陈旧,磨得十分粗钝。

“这是什么?”男童把细锥递给空石。

道人沉吟半天,摇了摇头。“不知道。无论作暗器或兵器,这玩意都太钝了,割不死人,没点屁用。”

梁盛时噗哧失笑:“破伤风还是能死人的。”

空石一怔。“什么破伤风?被这玩意割了,还能伤风不成?”男童随口敷衍,收进衣囊,与空石重新掩起土堆,回到茅舍时已是大半个时辰之后。

空石得了百两柜票,巴结得不得了,说要与小相公弄点好吃的,一头钻到茅舍里翻东翻西。梁盛时不想挤进那黝黑无光的狭小空间闻他的腌臜气,索性坐在屋外的树墩吹风,百无聊赖间,瞥见屋角的那杆断齿钉耙。

把手伸进衣袋,掂量细锥的形状、大小乃至断面,摸着摸着,一颗心沉到了谷底。

这无疑曾是耙齿的某一截,细瞧之下,才发现有根断裂处特别新,是沾裹着土粉脏污才未一眼看出。

梁盛时本欲起身,身子才一动,蓦地发现一旁的草丛中有团灰黝黝的物事,拨开乱草拾起,竟是道士束发用的葛巾,被人揉作一团,弃于此间。

那葛巾非但不是粗廉的葛布所制,反而金织玉绣,极之华贵,惹眼到看过的人委实难以忘记;仿佛专为提醒他似的,梁盛时翻过葛巾,赫见其中还扎着整团的斑灰发髻,发根处耷黏着成把油皮血腻,几乎能感受被硬生生扯落的剧痛。

——干!

梁盛时吓得随手扔掉,几欲作呕,被“咿呀”骤响的柴扉一惊回头,见空石一手执庖刀,一手拎了头剥皮的小动物,鲜血淋漓,也不知是兔子或田鼠,谄笑道:“小相公,你爱吃酱烧,还是火烤——”

“是你掘的坟,对不?”男童冷冷打断他,掏出断锥往钉耙处一比:

“你是非离罪手么,空石?李怨麟、吴慕情原来与你唱的双簧……不,是三簧来着,只是万万想不到,‘老大’真会动手杀了他们俩。”

空石翻了翻白眼,一副“你他妈又来”的厌世表情,梁盛时却一脚将葛巾断髻朝他脸面踢去,厉声质问:“你把程继璞怎么了?你的目标,原来是魏王存的手札么?”

道人瞠目结舌,男童却没等他反应过来,猛将靠在树墩旁的连鞘单刀朝他掷过去,转身拔腿就跑!

对手决计料不到他会把轻易抛弃手边的兵器,拿来当暗器使。梁盛时将葛巾朝他踢去,一来是测试他的应急反应,二来也是为了麻痹这个反应——人在应对连续之物时,第二次往往容易措手不及。

果然空石在“接刀”和“拍开”间犹豫了一下,足够梁盛时掠出竹篱,发狂似的朝通往前山的捷径奔去!近月来特训【律仪幻化】的成果在此展露无疑,瘸了一条腿的空石连他的车尾灯都看不到,梁盛时不到一刻便奔回青帝观,从观门一路喊入:“田师兄……田师兄!”

“田师兄今儿还没来!”资深师兄从堂内探头,笑骂道:“就算老鹤不在,也别忒没规矩啊,紫星观的!”

(糟糕!偏偏在这个时候——)

就算是有钱有势有人缘的伏玉,吼一嗓子“代观主出事了”,也只会惹来哄堂大笑而已。鹤着衣不在,他素来倚仗的鬼牌空石居然真是张Joker,更没有去紫星观求援的选项——他也考虑过找鹿别驾——为防空石破坏凶案现场,梁盛时从墙上摘下两柄剑,如旋风般扭头奔出!

程继璞的断髻血已涸而皮肉犹带软濡,研判行凶时间在平明时分。空石不知何故折返茅舍,蓁蓁和他整个上午意外霸占了道人收拾现场的黄金时间,若是空石一路追索而来,长翠津的程宅眼下便是空城,必定留有诸多行凶的证据,拿一项都能找人办死他!

长翠津他熟如自家后院,要不多时便来到程宅侧门边上,将双剑缚于背门,提气一跃,轻轻巧巧飞过檐头,着地一滚,便即起身。庭院里悄静静的,空气中却弥漫着若有似无、混杂了泥土气的铁锈味。梁盛时知道那是什么气味,不由得头皮发麻。

第一具尸体趴在荷塘边,池畔泥土都是黑的,池水在接近黄昏的光线下看来带着蓝紫。远处支棱的荷叶丛间缠着大蓬湿发,一枚瓜实般的椭圆物事载浮载沉,节奏悠缓,似某种怪异的黑色幽默,梁盛时却笑不出来。

整座宅邸像被异形或铁血战士肆虐过的拍片现场,相较之下,荷塘边那位还算好看的了。梁盛时此前绝对想不到,当野猪和山羌的死状复现在人身上时,竟然能这么恶心,剖开的腔子、掏出的内脏,耷黏皮肉的断肢……他信宗教的话,早已开始跪地祷告。

这只有恶魔才干得出来。

程继璞瘫坐于书斋的扶手官帽椅,“摊”开的不只四肢而已。他像解剖课的大体老师般,从被Y字切开的胸腔以下,直到阴茎之前,正面被摊成某种分解展示用模型;从严重的失禁以及扭曲到非常恐怖的面孔推断,分解的过程很可能不是在死后才发生。

变态杀人魔喜欢玩活的。

墙角凸出个小小的暗柜,内里差不多就是摆放一部手抄本的空间,想当然耳是空空如也。

空石……不,该说是非离罪手,他的目标果然就是魏王存的手札。剑脉身为天门十八脉最后一支向龙跨海俯首的,道人在程继璞输诚后才抢夺他手里的副本,也可支持空石与龙跨海间,确实存在某种牵连,但并非从属或盟友——这点也能与空石的自白对上。

反过来说,若欲杀人劫书,龙跨海根本毋须花费忒多银两挖墙脚,这场屠杀必不是他的意思。

梁盛时突然有个大胆的设想:要是三十年前横空出世的“非离罪手”,根本就是紫星观石字辈所共有的马甲呢?天门虽自诩正道,此际门下大多纪律散漫,素质良莠不齐,卅年前只会更糟而已,杀人劫财也不是干不出来。

吞鲵子让石字辈抢劫富家大户的钱财,末了再焚尸灭证,以燃烧的血字嫁祸给佛门,别让人怀疑是道士干的就行。但一日为匪,终身罪孽,掌教大位不能交给这帮满手血腥的家伙,才有隔代扶植龙跨海的构想。

空石大半辈子为师长打生打死,却落得残废潦倒的收场,才怒使非离罪手重出江湖。

为对抗龙跨海,仅得刀脉私传的妖刀武学【不留行剑】是不够的,龙跨海既已得到魏王存的手札,他也非入手不可,不惜杀了程继璞、引发整个天门的注目也要干——

一只手忽从身后摀他的嘴,梁盛时以肘击之,来人却在闪避间,敏锐地将男童掉了个头,但见他一身白衣如雪,赫然是田寇恩!

“田——”

“嘘!”青年示意噤声,抄起男童倒翻出窗,靴尖无声无息带上窗牖,几乎在同时,一人拖着腿踏入书斋,那草鞋底曳地的沙沙声梁盛时熟得不能再熟,正是衔尾追至的空石。

除了瘸腿,满面于思的落拓道人还拖着刀,杀人意图再明显不过。

田寇恩不敢久留,挟着他飞上邻厢的屋脊,循院墙急奔,绕了大院一匝,从另一侧攀上书斋阁楼顶,才将男童放落。“你一人跑来做甚?”青年语带责备:“那厮能杀程太师叔满门,又岂能放过你?”

梁盛时感动得都差点哭出来,逃生救死还得田师兄,青年的武功与这时点的鹿别驾不相上下,就算略逊于非离罪手,拼个脱身问题不大,顿时放下心来,压低声音道:“我们拿点证据,待老鹤或代掌教回山,点齐人马,再抓他个铁证如山无可抵赖!”

“不行。”田师兄居然摇头。“我得阻止他。他既能杀程太师伯,赵焦二位便在左近,岂非危险得很?再说了,此獠如此凶残,此间便无本门师长,也不能纵虎食人,血染长翠津。我要阻止他。”

想到蕙风居也在这一区,梁盛时差点起立鼓掌,心中燃起一线希望:“师兄打得过?”

田寇恩苦笑。“打不过。石字辈大多练有秘传的【不留行剑】,莫看此人腿脚不便,一经施展,我怕连拔剑都来不及,立教他斩于刀下。一线之上的进退趋避,无有快过此功者。”

“……那可怎么办?”梁盛时见过李怨麟施展,知他不是虚言恫吓。

“从上头。”田寇恩微笑。“以居高临下之势,破他刀出一线的急电流星,所以才要来这儿。一会儿我纵身跃下时,你使劲一推,合我二人之力,再加上身体的重力加速度……他来了!”

梁盛时低头见空石拖刀行出檐底,田寇恩拔出长剑,飞身一跃,梁盛时正欲出掌,蓦地福至心灵,改推为抓时却已来不及,索性大喊:“小心!”阁楼下的落拓道人见机极快,闻声连头都不回,迳使个鱼跃龙门;本该斩落颈椎的长剑,自左肩胛处狠狠一划,鲜血激喷,被空石躲开要害,未能取命。

田寇恩正欲追击,脑后破空声至,回挡一剑,忽松开剑柄,左手抄住掉落的长剑掠向地面上的道人,却被抢先滚至的男童格开。两人铿铿铿地快剑连击,左手简直就像是他的惯用手,伏玉奋力组织的剑圈三两下就被攻破,见男童又抓起道人着地滚开,挑眉扬声道:

“伏师弟,你这是做什么!”

梁盛时搀起道人还欲再退,岂料空石半身酥软,腿撑了半天也支不起膝盖,恍如醉酒,舌头都大起来,呜呜半天不成字句,挂着一动也不动。

梁盛时至此再无疑义,听得田寇恩质问,摆出御敌的架式,盯着青年错愕的俊美面孔,在他眼中竟不看到一丝伪诈狡狯,心底凉透,缓缓道:“方才你说了‘重力加速度’。东洲有牛顿第二运动定律么?”

田寇恩满面无辜,茫然道:“什么牛丼第二定律?”

牛你妈的丼!梁盛时冷笑。

“以前我认识个大尾鲈鳗,他也很爱说重力加速度,但我猜他和你一样,并不知道那是什么。”社畜青年道:

“空石家的钉耙掘过土坟,这是肯定的,但未必是他本人所使。他拿了我的钱之后,在山下一气喝个了清光,有大把的时间不在家,谁都可以拿钉耙掘开土坟,故意把折断的耙齿留在土坟里,再把钉耙放回去。

“但程继璞的发髻,只有凶手能抛在草丛间,我没扔,也不可能是蓁蓁,若臭道士不是凶手,那便只有你了——删去法很简单,是不?你栽赃得太心急,但没办法,龙跨海只有这几天不在;再拖下去,将错失动手的良机。你是真的想要魏王存的手札,对吧?”

田寇恩单手捂脸,从原本的愕然蹙眉、泛起微笑、哼笑到哈哈大笑,不过俄顷间,状若颠狂,异常尖亢的声音简直不像“田师兄”能发出的,直到唇边白沫如褡连,仍未歇止。

不知为何,青年一手抱胸、一手捂面的狂笑姿态,让他不由自主想起了【致命玩笑】(Batman: The Killing Joke)的小丑,只不过是活生生的版本,霎那间胃有些痉挛,忍不住想吐。

“起来……起来!臭道士!”他反手轻拍著空石的脸颊,低声唤著,但毫无反应的松垮肌肉活像沙皮狗。“别装……真会死的!”该不会是中了毒吧?

“……是麻沸散。”

仿佛听见他的心语,半晌田寇恩终于止住笑,抹去眼角迸出的泪油,捧腹道:

“当然是夜用加强型,安睡无侧漏,差不多快赶上我们那边的动物麻醉剂了,只是对止痛特别没效果。我都叫它爽型——绝对让那些被活活切开的客户爽翻天。

“天啊,重力加速度,重力加速度,重力加速度!你真的很聪明耶,不管我丢出多小多机歪的钩子,这样丢、那样丢,随便丢,你通通不会漏掉,每个都能给它捡起来……连鱼钩都噗嗤咬上去耶!”

这表情和口气梁盛时无比熟悉,突然间有些腿软,仿佛吸不到空气。

他说得对,梁盛时。你怎么会以为是你抓到破绽,而不是他在钓你?

田寇恩俊美的五官扭曲了起来,操著既熟悉又陌生的台客腔,上一次梁盛时听到、看到这样的声音和神态,是在张狂的李怨麟身上。他总算明白李怨麟是学自何人。

“我留着最后一个问题没问,就是在等你耶。”田寇恩狞笑着,高举右手,以手背示向他。“不过现在用不着你回答我了,我也有发亮的小手手。”

深渊之问的宏大语声,无预警地淹没了梁盛时,但他完全没有、甚至没想过要呼唤深渊拷问者。不是他。

仿佛在嘲笑主人的无助,梁盛时的右手背亮起绿芒闪烁的三角图腾,伴随深渊之问降临的能量流贯通天地,触目所及的一切都在震动,宛若地龙翻身,惊得附近的山林群鸟扑翼,野兽奔腾。

田寇恩的右手背竟浮现出一模一样的图腾,与他的图腾交闪共鸣著,掀起的波动远胜他独自回答之时!

俊美青年双手平举,闭目仰天,如同电影“钢铁人”中,站在耶利哥导弹狂轰滥炸的沙漠背景前的托尼.史塔克(Anthony Stark),直到能量力场的骚动次第平息,两人手上的绿芒图腾终至于无。

“终于不用听和尚念经了,爽!可以好好来叙旧啦,梁胜利他哥。毕竟我也是比你早来了十几年的大学长耶。”

田寇恩……不,是癫狗大俯著视瘫坐的梁盛时,呲开饿狼般的发达犬齿,被夕阳拉长的斜影倏地吞没了男童。

第十七章 Das doppelte Lottchen 天生一对

若每次开启深渊之问,在范围内的天命之人——也就是穿越者——都能与之共鸣的话,梁盛时所答三问,形同向癫狗大说了三次“我来了”,这绝对是敌暗我明的极致,是最糟糕的情况。

李怨麟和吴慕情明显是奉了“老大”之命,假扮青帝观弟子到翦桐津截胡,也就是说,田寇恩几乎是从一开始就锁定了伏玉,而原因其实不难想像。

咽喉挨一刀还能生还,旁人或以为是奇迹,天命之人肯定能猜到,是因为连结两个世界的次元通道漏出的天元之气所致——

且慢。梁盛时忽然省觉:我知道是因为刀皇开示,癫狗大又是怎么知道的?

田寇恩随手一批,“铿!”一声梁盛时长剑脱手,虎口鲜血长流,见青年的剑尖径往空石背心扎落,一咬牙以身遮护,青钢剑刺中背鞘,劲力透背而入,可见杀心。

梁盛时本想趁距离拉近,攻击对手下三路,却被田寇恩起脚连蹴,肩肘挨了几下,堪堪避过要害;未料田寇恩得理不饶,蹬、踹、勾、拐四式连环,一气呵成,蓦地一个回旋踢迳穿臂围,正中横膈膜,直踢得梁盛时离地倒飞出去,口喷鲜血,摔落时余势未停连滚几匝,却被随后掠至的青年揪起头发,一顿痛殴!

男童举臂护住头脸,虽挡下几拳,终究不免蜷地如虾,腹间被狠狠踹了几脚,像破麻袋般在地上抽搐。

“……爽!”癫狗大仰天吸气,舒爽得都微微发抖起来,摇散发髻,披落一肩微卷的泡面头。“你让我等很久耶!我就想你怎么可能不来,我们离得这么近……我来这个鸟地方十几年,今天是第二次这么开心耶!呜呼————!”

要不是有玄策神功,梁盛时可能会因为严重内出血而死。但他知道癫狗大没有想杀他,起码现在还没,在癫狗大看来这已经是手下留情了。

神情扭曲的俊美青年一把将他提起,扯断颈绳,攫出藏在衣襟里的小鼎,像扔掉什么垃圾似的把男童随地一掼。

“我就知道。”癫狗大啧啧有声。“那座土坟里埋的,肯定是天一之御,没想到他本人长这么衰耶。你吃药药了吗?我砍砍我砍砍……欸你没吃耶!然后也没死掉……怎么会这么屌?”

——这样,一切都说得通了。

在癫狗大穿到东洲之初,宇文重昭一定也靠“星引灵龟”找到了他,然后试图以鸿羽丹招募。或许宇文中招所练的内功也有望气之术,或许青鹿朝的穿越者代代传落关于天元之气会爆体而亡的关键知识……总之凶首非常肯定,天命之人绝不能拒绝鸿羽丹,如果想活命的话。

听似与刀皇所说颇有扞格,其实两者指的是同一件事——

能倚之化纳丹力的功诀,也能用来散逸天元之气,免受其害。

“梁胜利的哥哥,我很期待跟你见面耶。”癫狗大揪起他的头发,强烈的疼痛让他本能睁开了浮肿的眼皮,映入眼帘的分明是田师兄的面孔,但那鲜明的张狂却是他梦魇里常出现的那张脸。“人不亲土亲,你来替我做事好不好?你这么聪明,我们联手一定会很屌耶。”

梁盛时还来不及反应,腹部便挨了一拳,落地的瞬间癫狗大已然起脚,踢得他连滚数匝,飞出几米远,一口鲜血“呕——”的吐在地上。

边招募边揍人是怎么回事?这算劝诱还是威胁?社畜青年都被弄糊涂了。

“我跟龙跨海那个白痴很久了,他用不着脱裤,我都知道他鸡巴几根毛。”癫狗大笑着说:“他是真的想杀你耶,我也不知道为什么。没有我罩你,你很难活着离开真鹄山耶。

“这次六月雷部大比,我会赢,然后就能名正言顺离开真鹄山,那叫什么……行走江湖!我会找个好理由带你走,我们一起把生意做到江湖去!

“这边虽然没有网络、啤酒、海洛因,只要够有钱,比我们那边还爽耶!杀人都不会有事,还没有条子!官府用钱就能买通,官兵跟你buddy-buddy,名门正派干的事比我们那边的黑道还黑,都来了还混什么黑社会?这整个世界就是个超大型的黑社会!”

“好……好啊!”梁盛时撑地而起,咬着满口血碎,狠笑道:“我……就勉为其难收你做小弟好惹,不用太感谢我啊。”

癫狗大一愣,哈哈大笑。“你真的很有趣耶,哥哥,不过我喜欢。”眸中杀机隐现,长剑掼地,倏地掠至梁盛时身前,叉起他的脖子往墙上一抡,梁盛时被叉得眼冒金星,连蹬他都来不及,已被掐到痉挛起来,癫狗大惊人的手劲不但掐陷了气管,似连血流都被阻断,大脑瞬间缺氧。

(干……他要杀我!)

“不……不要再杀人了!”

梁盛时猛然摔落,干呕著大口大口吞息,回神时见癫狗大倒退几步,左手抓着右手,神色哀戚,才意识到刚刚那句“别再杀人”竟也是他的声音。

青年俊美的面孔扭曲著,不是嚣狂张扬的那种,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扭曲,眨眼又恢复成癫狗大一贯的狠厉,眦眸咬牙:“麦来乱!林北做事你惦惦……麦搁出来给林北装肖仔!”

下一霎眼,梁盛时熟悉的“田寇恩”仿佛再度还魂,苦苦哀求:“别这样,他还是个孩子啊!”

癫狗大狠笑道:“我杀你全家的时候,也没放过孩子啊!是说你姊真好干,才十五岁就有忒大的奶子,毛又多又会叫……而且还是处女耶!啊不是说连内脏都很漂亮?从里到外都是美女耶!”

“啊啊啊啊啊————!”田寇恩跪地抱头,迸出撕心裂肺般的绝望嚎叫。

(这是……双重人格吗?)

梁盛时不敢轻易下判断,毕竟癫狗大是愉悦犯,无法排除他一时兴起故弄玄虚的可能性;倘若是真,很有可能是深渊四问随便乱答的下场。

他在选择伏玉“对世界的认知”而非记忆时,是下了工夫思索的。虽不是心理学专业,但两人的记忆被随机塞进一人的头脑里,他这个外行人光想就觉得一定会出事,这已经符合分离障碍的充要条件了,不疯才怪。

梁盛时就觉得以癫狗大乐子人的尿性,要全时伪装成好好先生田寇恩,难度感觉不是一般大,双重人格的话就合理多了——田师兄并非伪装,他是真正存在的人格,可以理解为本地土著田寇恩的灵魂未遭抹煞,一直活在自己的身体里,只是被入侵者癫狗大夺走管理者权限,因而丧失主导权。

“伏、伏玉师弟!”田寇恩突然抬头,满面惶急:“快逃……快点啊!我来绊住他……你赶紧离开!”冲过来拉起男童,拼命将他往外推。

不行!还有空石——梁盛时被推得不及回头,身步紊乱,突然间背脊微悚,仿佛感应到什么,左脚跨右脚原地一转,轻轻巧巧让过了劲风,正是【律仪幻化】最基础的天纲步,赫见田寇恩以匕戮地,同样是左手按著右手,却不知是哪个阻了哪个。

“我说了不能杀他耶!”是癫狗大的神情与口气:

“你是在跟林北装肖仔?”

梁盛时简直难以置信,田寇恩剑眉微挑,扬起好看的嘴角,斯斯文文笑道:

“你说他这般特别,没准儿五脏六腑也是好看的,不逊我阿姊。先验个一片爿角的不行么?”癫狗大切齿狠笑:“林北说的话,没有在打折的耶!是不是要在你脸上划一刀,你才记得住?”

田寇恩打了个寒噤,似乎自己破相比破开他人之膛要可怕得多,星眸滴溜溜地一转,抿嘴道:“那苏静珂要留给我。我觉得她肚子里也是好看的,且看我猜得真不真。”

癫狗大哈哈大笑。“林北干腻了就给你玩,看她能撑多久。”

社畜青年都傻了。癫狗大是外来的入侵者没错,田师兄也确实失去了身体的独占权,但两者并非加害者和被害者的关系,而是一对灵魂伴侣(Soulmate)。

天生嗜血的田寇恩,与来自异次元的穿越者合体后,终于得到了将脑中长年的妄想付诸实行的力量;率先牺牲的,便是本地名门郢舟田氏“留德园”的上下几十口人,其中当然包括他的至亲手足。

梁盛时遍体生寒,不知是恶心还是恐惧更多些,耳畔似乎又响起了许瀚洋那呆板的机械合成音:“……你这个怪物。”

怪物不但追来了,还增生成两头……不,不止。也许还有更多。

冒“非离罪手”之名作案的癫狗大和田寇恩,在累积钜额的财富之后,很可能建立了一个如异形巢穴般的秘密基地,甚至是组织。

他想起李怨麟和吴慕情,以及方才癫狗大那“我们联手一定很屌”的邀请,再次感受到什么叫无力和绝望。

紫星观逾假未归的两名弟子,一姓李一姓吴,俱都出身望族,所以刀脉的处置十分低调,无意声张。演示七言绝式“泠泠犀焰照澄泓”予程继璞、使剑脉交出手札输诚的,自然就是李怨麟。

龙跨海今日离山,是往湖阳城拜访方壶李氏的族长以及李怨麟的父祖,说明寄名的徒弟失踪的情况,可能会暗示是不是李怨麟吃不了苦、潜逃回方壶郡,被窝藏在宗族内,呼吁族长切莫包庇等,总之不会是太轻松的抹黑卸责之行。

当梁盛时听到失踪的是李、吴时,并未怀疑到大师兄田寇恩身上,想得最多的反而是龙跨海。

李怨麟曾说“老大割开伏玉的喉咙却没杀死他”,对照伏玉对龙跨海的死前记忆,梁盛时一度以为龙跨海就是他口里的“老大”,即是非离罪手。

但从时间轴来看,非离罪手偷偷潜入野际园杀死护院、沉尸湖底时,龙跨海正在另一边截杀伏氏父子,两地虽相距不远,但毕竟不在一处,再加上“刀痕与掌印不是一人所留”的论证,要不是李怨麟误会了老大的意思,便是癫狗大对小弟说了谎,把袭杀伏氏父子这条揽在自己身上,免得在野际园扑空一事,沦为小弟们的笑柄。

而黑衣人尾随李吴二人至水崖,显然龙跨海早已怀疑他俩跟非离罪手有关,甚至察觉“老大”也要对伏玉下手,才有蒙面当黄雀的举动;空石斩杀二人之际,龙跨海并未出手相救,足以说明他看待这帮冒名劫匪的态度,李吴便未死于水崖,他早晚也要清理门户。

关键在于:龙跨海知道幕后的主使,就是他的首席大弟子田寇恩吗?他把田寇恩和伏玉留在山上,难道没有任何后手?还是鹤着衣就是他的后手,万万没想到老鹤竟趁机开了小差?

而田寇恩甚至提到苏静珂。

梁盛时听得胃都痉挛起来,霎那间方咏心那染血的俏丽面庞又浮上心头。

癫狗大向他投以赤裸裸的嘲弄眼神。

“我一开始也没把握,野际园那个死不了的小鬼到底是不是我们那边来的,想说先把你搞过来,看看龙跨海的反应,没想到小弟一去不回耶,死小鬼反而被苏静珂弄上山。

“直到看到你挂着小鼎鼎当项链,才确定没错。然后你看到苏静珂的那个经典反应……哇,这不就是梁胜利他哥吗,你终于也来了耶!宾果!”

“你想对方……对苏师伯怎么样?”

“当然是补一个没吃到的处女啊!”癫狗大翻了翻白眼,搓手笑道:

“方咏心耶,穿越时空来给我干,不干死她怎么行?而且百花镜庐跟鞭索一脉的总经理,还是前董事长的女儿……连官都做得跟原来那边差不多大耶,她这么努力,复刻到几乎一模一样,我不能让她失望耶!”

他假传代掌教的令谕,今晚召苏静珂至神霄殿一晤,还打发了轮戍卫士,确保今夜的神霄殿是空城一座,无有闲杂人等打扰。

苏静珂精明干练,当知深宵独自前往代掌教的房间,有诸多不宜,况且龙跨海更非出家受戒的道士,她自己也不是持戒女冠,孤男寡女,同处一室,必引来流言蜚语无数,能避则避。除非龙跨海给了她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——

“……手札。”

见梁盛时悚栗无语,癫狗大……不,是田寇恩姣美的嘴角露出魅惑一笑,怡然道:“你都不知她撇过头去,以为无人见得时,那张小脸活像头馋死了的猫,恨不得吞了那本破烂儿书。我想出忒好的主意,能先要点利息不?”

“不动哥哥就好。”癫狗大非常干脆。

“成交。”

青年身形一晃,那大步流星的姿态完全是街头斗殴风。是癫狗大——念头才闪过人已欺至,两人拳来头闪、四臂交缠,喀喇一响,紧接着一阵难以形容的剧痛,梁盛时的右肩关节已被卸脱。

“喀喇!”再一响,“……干!”梁盛时眼前煞白,左肩也应声脱臼,倒地时又差点痛晕过去。

这叫什么“不动他就好”?我干你娘!

田寇恩双腿交错的走路姿势活像只猫,微踮的脚尖也是,他不再装成好好先生阳光青年后的本相,透著难以言喻的阴柔,说白话点就是“骚”,但梁盛时笑不出来。

他拔起插在地上的长剑,一脚将趴卧的空石踢翻成正面,剑尖在他锁骨上比划着,似乎打算来个法医台上常见的Y字切。

“你待会儿就会看见,”他妩媚一笑。“这麻沸散的效果有多好。他动都不能动,只有痛是清清楚楚的,人抖起来的极限远超过你的想像。”

“不要……住、住手!”梁盛时拼命挣起,无奈一动就痛得死去活来,但仍哑声嘶喊。“癫……癫狗大!他没看见你……他、他刚刚来不及回头就晕了……他没有……不要!”

空石发出气管被掐住般的呜声闷吟,浑身颤如摇筛,剑尖在锁骨下拖了长长一道,鲜血淋漓。痉挛的程度能强烈感觉身体是醒的,甚至意识也很清楚,但除了忠实反映痛楚外,已失去一切行动的能力。

想起书斋里程继璞扭曲失形的面孔,梁盛时腿都吓软了,死命叫道:“别……用不着杀他,癫狗大!他就是个中年废渣……没有人会相信他!何况他什么都没看到,没听到……住手!求求你……”

田寇恩满心欢悦,正欲提剑再割,持剑之手忽一凝,癫狗大哼道:“不要再玩了喔,我们还要去干方咏心……啊不,是去干苏静珂耶,你要我操屄的时候一身都是血吗?他等一下失禁了会喷到我耶。”

田寇恩媚笑:“那不挺好?我嗅到血味和尿味时最硬了——”语声未毕形容再变,长剑“噗”的一声径直插落,就这么穿透空石的左胸,青年手一放,剑身嗡嗡颤摇著。

“好了玩完啦,干方咏心去。”癫狗大拍拍手哼著歌,行过咬牙低吼的梁盛时身畔时,一脚将他踢正,仿佛仰对天空的乌龟,然后扭开小鼎,不顾男童惊恐摇头拼命挣扎,强迫他吞了鼎内所剩的那枚鸿羽丹,掐喉顺腹,确定丹药已滑入胃中,呕之不出,才凑近他耳畔说道:

“我相信命,梁胜利他哥,这一切都是命,从你崩了林北的脑袋,我们的命运就连在一起了。鸿羽丹一世人只能吃一颗,我吃过了,就是鼎里缺的那颗,所以剩下来的这颗也是命。是你的命。

“等林北干完方咏心回来,如果你还活着,这样都还杀不死你,那就是天意。我们再来看看,要拿你怎么办。说是这样说,可是我对你很有信心耶!怎么办?你要加油活下来耶,不要让田寇恩看我衰小,知不知道?”拍拍他的脸,狂笑着扬长而去。

干,要死了。梁盛时心想。

癫狗大踢他的同时,也封了他的穴道,确保他无法将鸿羽丹呕出。运功冲开穴封,将无可避免地加速血行,使药力更快发作,可惜梁盛时别无选择。

内力似乎不是田狗二人组的强项,这点在几度放对时他均有所感,受的全是皮肉伤,尽管没学过如何冲开穴道,但靠着一股脑儿地瞎使劲,梁盛时没花多久就恢复了行动能力,艰难地挣扎起身,照准位置,咬牙将右肩往墙上一撞,“喀喇!”肩关应声复位。

他忍着眼冒金星喘了口气,又弄好左肩,本欲冲到空石身畔,蓦地膝弯一软,伏地剧喘,某种半气半液似的异感自体内涌出,瞬间浸透百骸,有种溺在泥水或稀释过的KY凝胶里的感觉,呼吸变得困难,身体异常沉重。

(……原来“能量过多”是这种感觉。)

他原以为会像装了劲量电池的玩偶兔,变成闪电侠或过动儿之类。鸿羽丹的药力让本就渗漏著天元之气的身体瞬间过载,负担突然加重。梁盛时甚至能想像自己是怎么死的:在和宇文中招一样自爆之前,他末梢的微血管会先鼓爆,眼睛变红,指甲缝溢血,满嘴满鼻腔都是腥浓的血味,接着像感染埃博拉病毒一样,体内严重出血——

社畜青年奋力摇晃着昏昏欲睡的脑袋,扶墙奔进书斋,抄起一枝毛笔,尽快回到空石身边。臭道士只能靠你了,梁盛时,你他妈振作点。

他俯身凑近空石还插著剑的左胸,忽觉有异,动手仔细抚摸,才发现中年道人鼓动着的是右胸膛。

右位心,又称右心症,就是字面上的意思,心脏长在右边。右位心通常会伴随心脏构造异常、纤毛运动异常等症状,容易有肺部或鼻窦方面的毛病,所以空石连讲话都很像李立群老师的鼻音鸭公嗓,但显然东洲的武学系统让他在运动能力的后天训练上没什么短板,仍成为了武者,不像地球上多数的右心人先天体弱。

眼见空石已是出气多进气少,梁盛时一咬牙拔起了左胸的青钢剑,长剑并未贯穿背部,入肉比想像中浅,应是空石在昏迷前以肌肉夹住,而后身体发僵,便未继续深入。创口听不见气声,梁盛时的手才稍一接触,末端便有开始愈合的迹象。

他忍到这会儿都未运功化散丹效,正是为了这个效果。

梁盛时今天还未散出天元之气,加上鸿羽丹的效力,或可比拟尚未回答第三问时,曾迅速愈合吴、李伤口的神效。

但,空石被刺伤的同样是肺部,梁盛时前两次治疗呼吸系统受创者的纪录,是两例全部死翘翘,生存率妥妥为零。

这回他学乖了,先以长剑削去毛笔两端,其中一头削尖备用,果然空石在伤口逐渐愈合的过程中,突然抽搐起来,梁盛时摸清了肺叶坍缩的位置,以尖笔管刺入肋膜腔排出空气,舒缓气胸,再进行止血包扎。

运功为空石护住心脉,也消耗了不少内力,梁盛时晕眩的症状略解,背起人离开留德园,一路狂奔,要不多时便到了蕙风居,忙不迭地叩门,边大喊:“蓁蓁、蓁蓁!”

开门的颜婆原本满面怒意,一见两人浑身是血,微微色变,沉声道:“先进来再说。”梁盛时摇头,将空石交给妇人。闻声而来的少女花容失色:“你怎么了?是谁伤的你俩?”

“没……没时间说明了,我……我得去救人。”梁盛时握住她的手,软滑细腻的肤触令他精神一振,正色道:“关好门,上锁,谁来都别开。与婆婆和师叔待在一处,千万别落单。我……去去就回。”

蓁蓁咬着樱唇,犹豫不过一霎:“我跟你去。”转头便要回房拿兵器。

“不用。你瞧!”语声未落,男童身形微晃,忽然便拦在了掉头欲奔的少女之前,蓁蓁本能伸手,梁盛时又从她身侧让过,从何蓁蓁与颜婆间一闪,倒退著绕了个S型,抢在少女转头前驻足于她的另一侧。难以形容的快并非是最惊人处,难的是精准如斯的控制。

轻功没有捷径,然而【律仪幻化】是少数随着内力提升,能立即在身法运用上显现出效果的特例。梁盛时尽管靠着替空石输气续命、背人狂奔,消耗了若干鸿羽丹力,但远还未降到不致爆体的安全值,用于轻功上,几乎就是如快银般的魔术效果。

“只有我的话,什么危险都来得及跑。”他对少女说。“但带上两个人就没办法。”

何蓁蓁向来懂事,道理总能说服她。少女咬唇拧着衣角,似乎用尽力气才打消了同往的顽固念头,握着他的手认真说:“不可以逞强。遇到危险就要跑。要回到我……要回来这里。我等你。”

“我一定回来。”

◇ ◇ ◇

田寇恩是刀脉紫星观的正统传人,轻功造诣无可挑剔,又通晓东皋岭的各处捷径,虽不知他与苏静珂约的什么时辰,比自己先行这许多,此际怕已快到神霄殿。

若苏静珂早在代掌教的房前等候,随后将发生的场景骇人之甚,他完全不敢想像。

在蜿蜒缓升的山道提气纵跃狂奔,有助于外溢的真阳消耗,即使如此,天元之气加上鸿羽丹的效果仍教男童吃不消。

他在移动间偶然一挥,“喀喇!”打断一株杯口粗的桑树还是什么直立灌木之类,压力略消,灵机一动,索性边跑边出掌,大大增加真气的消耗,所经处摧枯拉朽,留下无数斜倒的残株。

直到神霄殿大门前的灯笼光华隐约可见,梁盛时才发现自己犯了大错。

施展轻功和运功出掌是两个系统,看似双重消耗,当内力有限时,确实是这样没错。然而,当真气供应源源不绝时,所消耗者不过九牛一毛,消耗就不成立了,反而变成锻炼——天元之气和鸿羽丹力在双双撑爆他的身体前,会先把他恃以耗用真阳的丹田气轮增强到最极限,直到连超频状态的气轮都扛不住了,才会摧毁这个系统。

等梁盛时意识到这个可能,被精炼至极的丹田真力已逼近临界,他突然停步对着一棵大树疯狂出掌,每一下都打得树冠沙沙动摇,比九级地震还夸张。

社畜青年“欧啦欧啦欧啦”的边打边喊,连咆哮声都运足了内力,末了双掌轰然一击,树身却晃也不晃,蓦听喀喇喇地一阵炒豆裂响,长得仿佛从地下室一路裂到五楼,静止不过一霎眼,大树突然分作四向爆裂坍垮,活像被两记竖刀交叉剖开的筷子,断面的水脉全部炸成了径如拳头的空腔,宛若以斧锥凿就。

梁盛时攀著其中一截单膝跪地,荷荷喘息,终于有点耗力的感觉就像射完精一样舒爽,回神才发现这四分之一的树干直径超过二十公分,长度最少有七八米,不由心惊:“你他妈这是我打断的?”却完全高兴不起来。

即使有真气保护,他的双掌也殷赤如血,虽然完全不会痛,但胀红的范围逼近手肘,显示末端的微血管不但已经开始破裂,且幅度远超寻常。

对,你他妈快死了——身体一切内外征兆都在向他吼叫着。

你为什么要救空石?程继璞死全家干你屁事?还有苏静珂……她不是方咏心,方咏心已经死了!这不是什么该死的乡土剧套路,永远都有一人分饰二角的女主,怎么都死不掉的真命天女会穿越到另一个异世界,等著和你再续前缘……更何况方咏心根本不是你的女朋友!

人家死前都还是处女,你们连手都没牵过!醒醒吧梁盛时!你到底在期待个什么鬼?

一路上他问过自己无数次,却什么也答不上来。

神霄殿中门大开,看着就像陷阱。梁盛时习惯性的把大门掩起,施展轻功窜上檐瓦,掠至龙跨海厢房的对面屋脊,见房门微开,对着天井的窗虚掩著,房内明显有人,正从窗缝往外瞧,只是缝隙太窄,又有廊檐遮断俯角,难以看清。

浑身真气鼓荡得难受,梁盛时连片刻都待不住,驻足不过数息间,胸膛里便似有什么要胀溢而出;往鼻下一抹,才发现竟已淌血,看来埃博拉病毒的症状已然进入第二级了。

他没法做太精细的思考,直觉模仿田寇恩在程宅书斋绕到另一头的手法,飞快来到龙跨海房间的屋顶,由外侧一跃而下,随手揭开上下开启的窗棂,趁着闭合之前鱼跃而入,无声无息滚著圆桌一侧躲好。

“喀”的一声支摘窗落下,房内之人吓了一跳,猛然回头,三两步奔到外侧窗前;就著房中微光,梁盛时确定是个女人,由桌畔起身欺至女郎背门,一手环腰一手捂嘴,两人滚倒在厚厚的柔软地毡之上。

女郎呜呜呜的慌张挣扎著,动作却不是很坚决,莫说搏击动杀心,居然还有几分半推半就的味道——但梁盛时很快就知道不是了,她的手肘狠狠撞了男童胁下一记,修长的小腿胫笨拙地往后勾,却什么也没勾著,只有丰满的屁股拼命往他裆间又拱又蹭,蹭得梁盛时鼻血长流,单论杀伤力可说是无与伦比。

撩阴是对付男人的杀着,但得撩中才行。女郎纯粹就是技术不行。

梁盛时不想给她盲拳打死老师傅的机会,况且女郎虽然身材娇小,但伏玉也不高,这个背后挟持非常吃身高优势,他只得用力将她压在地上,大腿跨坐在她臀腿间,从外侧夹紧;原本捂嘴的手滑至胸前,连臂一箍,搂得满怀娇腴,另一只手却趁着她拼命拱臀,探入女郎夹紧了的腿心Y字间。

“呀!呜——”女郎惊呼一声,小嘴却被他的嘴唇封住,娇躯既紧绷又酥绵,湿润的嘴唇柔软到不可思议,尝著居然似有微甜,十分可口。

更何况她湿得难以言喻。

女郎的蜜缝是被他摀住之后才开始润的,几乎在眨眼间便漏出温腻腻的薄浆,汨汨不绝的水量恍若失禁,触感却黏稠腻滑,那绝对不是尿,瞬间弥漫了指掌的温热感却像了个十成十。

梁盛时才揉几下,腿心子里便发出极之淫靡的咕啾声,配上女郎酥腻的轻呜与粗浓的鼻息,直听得人血脉贲张,裤裆里的肉棒迅速变大变硬,紧紧卡进了裙底的娇腴桃谷中。

而她连那儿都是又湿又黏,无比烘热的。明明是趴着,怎能湿到了屁股蛋里?

女郎被他揉着揉着,颤抖著小丢了一回,像吸不到空气似的,撇开小嘴儿絮絮娇喘。梁盛时却不忙追索,舌尖抵着她白皙滑腻的颈侧,一路舐到耳朵,轻轻啮著女郎腴软娇糯的小巧耳垂。

“别!啊……好、好痒……呜呜……掌、掌教师兄!别这样……啊……”

斗室的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爱液骚气,还有温濡却鲜烈的血肉气味,那是来自女郎痉挛中的膣管深处。马凝光的娇嗓一如既往的诱人,那不带丝毫做作的酥麻和软糯,让梁盛时硬到隐隐生疼的地步。

他不知为何来的是马师叔,不过自从知道“田寇恩”的成分里起码有一半是癫狗大之后,不管他出什么差错梁盛时都觉得很合理。

如混沌般的不可预测无疑是癫狗大最强大之处,他就像电影【黑暗骑士】里的小丑,你以为他是精密策划,其实全都是即兴发挥;光凭本能就足以洞悉人性,并据此信手挥就正是他们可怕的地方,而缜密的计划不是。

无论苏静珂是为了避嫌才推派师妹来当替死鬼,抑或是田寇恩的口信根本就被代掌教的小迷妹截胡,反正苏静珂就不在这儿,梁盛时只能认为是天意如此,癫狗大或许是对的,原来自己命不该绝。

“鸿羽丹的化纳方式,我所知道的有两种。”武登庸曾对他说:“其一,便是正确的功诀,这是最好的方式,能将丹效发挥到极致;若然不可得,据说还有另一种应急之法,起码可保性命无虞,那便是与纯阴的内媚之体交合。”

这是十四岁的小孩可以听得么?梁盛时记得当时他这样吐槽。

“我就当你孟婆汤没喝干净了。”刀皇苦笑。“这法子不太体面,却是我先祖亲身尝试过,得以保住一命,才得有我们这些个不肖的后世子孙。相关的记载出自武皇承天的某本札记,我正巧看过。”

原来公孙殃初入江湖时,阴错阳差服过一枚鸿羽丹,却无丹诀相佐,绝世机缘顿成了致命杀机,幸与素有天下第一媚、孽狐之称的“陵霄玉獍”夕玄光有合体之缘,夕玄光练有【石母功】,已至前无古人的三度玄阴境界,无论先后天皆是登峰造极的纯阴之体。

这头过尽千帆的玉獍孽狐,居然被公孙殃哄得交出了辛苦修成的第三层处子元阴,春宵一度后,公孙殃奇迹似的存活下来,未被鸿羽丹炸成一滩脓血。

后来他记取教训,揣摩内媚之体助散真阳的原理,藉五兵佩之一的玄玉刀创制【玉椟玄策功】,专为化纳鸿羽丹而生;以武皇承天的天纵奇才,玄策功的效能丝毫不逊原版丹诀,可说是弯道超车、曲线救国的经典又一例。

“玉椟”的这个玉字固然能用来形容身体,说是纪念曾做一夜夫妻的玉獍孽狐亦无不可。然而此事毕竟不甚光彩,连同札记、【玉椟玄策功】,乃至玄玉刀都被后世子孙刻意雪藏,由是难见天日。

武登庸洁身自好,罕涉风月之事,但武皇札记中对内媚之体竟有明确定义,据说来自夕玄光的指点,但凡符合先后天的七大条件任一,即是有内媚体质的女子。其中便有“潮瀑溢谷,尻传玉液”一项,指爱液分泌特别丰沛,须得是动念即生、难以遏抑,出时如溪水的源头潺细,不知不觉,然而浸润极迅,浑似火口湖升,春潮倏忽溢满。

而马凝光无不符合,梁盛时在抱她回房时便已察觉,只是马师叔身为何蓁蓁名义上的师父,即使命悬一线,他都不曾有过找她的念头。

天意将马凝光于此时送至此地,只能说是鬼使神差,不亡梁盛时也。

他真阳外溢,浑身真力鼓荡,于缠抱之间透肤而入,马凝光半边身子都被熨得酥化,咬唇颤道:“啊,掌教师兄……你……你身子好烫……”梁盛时轻咬着她的耳朵,下意识地脱口而出:“怎么湿成了这样?”才发现喉音低沉喑哑,省起是方才在外头欧啦欧啦地疯狂击树,约莫把嗓子给喊哑了。

马凝光意乱情迷,竟未听出有异,也可能是羞意太甚,不由得蜷身掩面,哀泣道:“才……才没有!呜呜……人家才没有……啊……”无奈咕啾咕啾的淫水浆腻声像在嘲笑女郎也似,响彻了二人独处的黑黝厢房。

苏静珂不在此间,那么,唯一的问题就只剩田寇恩了。

梁盛时肉棒硬透,恨不得这会儿便要了她,但残存的一丝理智不断发出急切的警报声,万一干到一半癫狗大闯进来,两人的下场不言可喻。他一把扯断马凝光的腰带,蒙住她眼睛的同时也点了穴道,在她耳畔低声道:

“我……现下欲火焚身,怕弄坏了师妹,先练会儿功发泄一下,少时……再与师妹温存。”马凝光羞得不敢听,被他衔住唇瓣时,却吮得无比热烈,两人舌尖交缠,相互喂著津唾,半晌才依依不舍地分开。

他再次将女郎横抱起来,踢开房门径往后进。拜癫狗大赶走轮戍神霄殿之人所赐,藏经阁院的门均未上锁,每踢开一扇,都能感觉女郎的裙底坠落黏稠的液珠,足见这充满阳刚的暴力之举何等撩拨着她,还有社畜青年行走间频频顶撞她的硬烫粗长。

梁盛时将马凝光抱进左侧最底的厢房,在书柜里侧的地面并排三个蒲团,小心将女郎置于其上,放落门窗上遮光用的厚厚黑绒布——也有绝佳的隔音效果——室内伸手不见五指,才闭门锁上,回到龙跨海的房间。

癫狗大不知何时将至,梁盛时想不通自己为何会跑在他前头,或许田狗二人组有别的地方要去,也可能约定的时间要更晚些,甚且就是真阳外溢的自己动作太快了——原因现在一点都不重要。

他点亮蜡烛,运功增温焰火,骤然大亮的烛光加速蜡泪堆积,看着就像烧了大半夜;然后取下挂在墙顶的双剑,并置于桌顶,从衣柜搜出条包袱巾来,包了堆乱七八糟的东西,与长剑放在一起,如远行归来随手搁置。

龙跨海大部分的外衫对伏玉来说都过长,但只看影子的话差别不大,他随手拣了件披上,带着几盏灯笼回到藏经阁院。

几与场布压着同一条死线,神霄殿的大门咿呀一声推开,梁盛时在树檐上见一抹雪白衣影走下门阶,步履轻快似还哼著歌儿,不用细瞧也知是田寇恩。

(……来了!)

能活不能活,就看这一搏。他将藏经阁院每间房间都锁起来,钥匙带在身上,万不幸被癫狗大或智谋担当的田寇恩看穿把戏,还能带着钥匙跑给他追,以免藏在屋里的马凝光受害,但若赶不及回来与她交合,梁盛时终究是一条死路。

田寇恩在瞥见代掌教房间灯火通明时,明显放慢脚步;蹑手蹑脚接近的模样,带着掠食者靠近猎物的欣喜微悚,而后却浑身一僵,骤然停住,肯定是看到桌上的兵器行囊。

龙跨海虽是刀脉魁首,但现在梁盛时知道,天门的仪式用装饰就是双剑,龙跨海又不是去湖阳城打架的,携带仪剑要比称手的兵刃更不挑衅,避免惹怒不满情绪高张的李家人。

癫狗大处理意外的方法其实反而容易预测,就是直接碾过去,偏偏龙跨海是他碾压不了的对象。有把握打得过的话,他绝不会忍到现在。

果然白衣青年不肯死心,见藏经阁院的院门开着,贴壁行来,偷窥的态势再明显不过。

梁盛时也忍耐到了极限,持续涌出的天元之气和鸿羽丹力,让他觉得胸膛快要炸开也似,看待外在的世界如隔深水,随时都有溺死的可能。他披着龙跨海的外衫跃下檐头,深吸了口气,一声断喝间,将一棵碗口粗细的松树拦腰击断,高逾六尺的残株斜里飞出,轰然坠地!

充斥体内的真气使感官异常敏锐,梁盛时几乎能听见田寇恩的心脏跳停一拍、背衫贴墙探头的窸窣摩擦声……但这些都比不上狠狠出得一掌、压力骤减的舒爽,尽管消耗的真力瞬间似又盈满,他仍迫不及待起脚一蹴,踢得松干凌空飞起,被连出的第二掌、第三掌劈成数截,砸在院墙和白玉栏杆上,声势惊人!

他不止听一人说过龙跨海性情暴躁,恃武而骄,非但刀剑造诣出类拔萃,拳脚亦是江湖第一流的水准;若在湖阳吃够方壶李氏的排头,铩羽而归,跑到无人的神霄殿里泄忿,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。

院外难窥出掌之人的样子,却能透过灯笼映上墙的投影,见其一举手一投足,更别提树木摧折、墙裂屑喷等骇人情景,是时打时的在眼前发生,岂能有假?

梁盛时算不清是在打断第几棵树的时候,田寇恩终于死了心,起身悄悄掠出神霄殿,还不忘将大门掩上,逐渐远去的脚步声除了心惊愤懑之外,更有难以言喻的不甘。

即使真力充盈,梁盛时也不可能如打断殿外那棵大树般,全时维持着这样的输出;有这实力,不如赌一赌正面挑战癫狗大算了,打死血赚。

他事先将每棵树都锯出若干断口,制造应力摧折的机会,饶是如此,手掌也差不多到了极限,癫狗大再晚走片刻,梁盛时只怕要露馅。

吓走了大敌,社畜青年压力一松,不由得坐倒在地,大口大口吞息,却渐渐吸不到空气,溺水的感觉已从比喻升级到了白描。原来拼命消耗内力真的没用,没有相应的化解法一定会死,完全不能赌。

他艰难地撑起身子,跌跌撞撞扶墙往后走。现在,轮到他救自己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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