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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章 Open-and-shut 易解玄关
等一下,我刚是被宣告不治了么?
“十天……为何……生元之气又是什么鬼?”他急到都顾不得扮小孩了。
“武功练到像我这样,能见天地造化之力。”武登庸冷眼瞧着他的慌乱,淡然道:“高手运行内力,在我看来是笼著某种异华光晕的,有时像夏夜里的流萤,方才有人运功处还会残留朦胧异芒,显示移动的轨迹。”
力量长河。梁盛时喃喃自语。
十七爷独孤寂说过,峰级高手能从力量长河中汲取外天地之力,因此远超练通了内天地的正常内家高手,摇身一变成为完全就不正常的超人类——大概是这个意思。原来力量长河的显现是这么具象的吗?
“这种造化之力又管叫‘生元之气’,是我从某部极其稀罕的小书中看来。”武登庸对他说出这个语词,似乎并不意外,继续道:
“除了人体所蕴,倚靠内家功诀来开发增益的先天真气,生元还分为天元、地元两类:山石树木、风水穴脉之气为地元,其色黄白如月芒,微弱而经久不断,最易辨别。
“天元之气是最稀罕的,据说只有在极北之处,长夜无明之地的天穹之中,能见如虹蜃般的七彩迷离光华,灿若白日,无比耀眼。地龙翻身、海啸吞陆,乃至天倾龙挂之类的异象发生,也能见得天元之气,但我不曾遭遇过;雷电据说是最易目睹天元异华的自然现象,然而我也只见得打雷闪电,不知算不算数。”似乎在埋怨说明书写得很烂,忍不住皱眉。
梁盛时笑起来,被宣告只剩十天性命的惶惑焦躁略减。他本就是随遇而安外,性格上又相当务实的那种人,悲观不是他的背景色,料想武登庸不会眼睁睁看小孩死掉,心情平复了些,不由得好奇起来。
“……动物也有生元之气么?”
“几乎没有,起码我没见过。”渔夫摇头。“我猜灵智或与血肉之躯的生元之气有所关联。人有灵智,故能以内家法门练出。”
这么一想确实是。树木的生元之气是被归类在地元一门的,属于自然现象,但也不是随处可见,估计得是参天神木才有,可能是某种人类不知道的修练法吧?
且慢。那“你周身窜流的生元之气”的意思,是现在内力已经爆表,根本不用再练了,吃鸿羽丹反而是找死对吧?能打出龟派气功吗我就问。
“你周身窜出的不是那种。”武登庸平静地说。“我在白日的翦桐津,能看见你身上迸出雷电般的刺眼光华,在山道的林荫里就更不消说,明如举火,想追丢都难。我猜,那或许是天元之气。”
知道自己与众不同是蛮爽的,但危及性命就不太爽了。
而武登庸的诊断逻辑是这样:
这种亮度……啊不,是强度。这种强度的天元之气,若无法被转换成贮于丹田的人体生元——也就是内力——又排泄不掉,身体根本承受不了。梁盛时的脉气已是刀皇肉眼可见的躁烈,自行堆叠挤压成很接近内力纯度的能量,再来就是撑爆经脉整个人炸得四分五裂,差不多就是宇文重昭死前干的蠢事。
刀皇是能清楚辨别人体的生元,以及木石风水的地元之气的,既然两者皆非,那么梁盛时身上的外挂,就只能是他见都没见过的天元之气。
这也能解释伏玉脖颈的致命伤,乃至吴慕情和宇文重昭的喉管,是如何能以金钢狼等级的自疗速度复原——天元之气不比人体的生元之气,是更强大更不讲理的自然界等级的暴力,就像地震海啸,作用在渺小的人体之上,大概率是个灾难。
比起吴、宇文两人,伏玉(的身体)只是运气好点罢了,断喉的瞬间血液还来不及涌进气管,梁盛时就穿越了,伤口复原也不致引发气胸,捡回一条小命。
非离罪手不是有意放过他的,他必然对伏玉下了足以致命的重手,只是万万没想到有天元之气这么过分的外挂,连血条剩1%不到的都能原地复活。
现在,这个外挂强到要来干死宿主了。连化骊珠都干不出这么过分的事。
“……我本想问‘你是谁’,”武登庸定定看着他。“但想了想,其实我没那么想知道。我自己的事已够烦恼的了,操不了别人的心。我猜你不是本……”
老傲娇,梁盛时心底哼笑。你这会儿正操著陶老实的心、羽渊王的心,或许失踪已久的还有老部下老兄弟谢云怀的心,将来还要替他的女儿以及其他三个不相干的小女孩操心,更别提大炮日九……就独独没怎么想自己。想着梁盛时眼眶有些红了都。
揪斗妈得(ちょっと待って)。暂等稍稍……不对劲。
错了。刀皇……武登庸不该在这里!干!怎么会这样?
梁盛时差点没忍住双手抱头,忘了刀皇还在跟他说话。
现在距妖刀一的时点差不多是二十年,也就是说除了宝宝锦儿以外,其他三名被武登庸胁迫漱玉节要好好照顾的女娃根本还没出生,武登庸这会儿应该还在某处深山老林里砍树,过着浑浑噩噩的自我放逐生活,而绝对不应该出现在真鹄山!
妈的……这是怎么回事?到底是哪里出了错?
稍稍具备穿越常识的人都知道,“扰乱时间轴”是可怕的灾难,堪称大忌中的大忌,不但穿越者将丧失先行优势,引发的蝴蝶效应更会使未来的一切变得无法预测——就跟你在现实里的生活一样。那你还穿个屁?
你穿到妖刀世界里把耿照干掉了,代表接下来你将代替他,完成本来应该由他完成的工作,让妖刀正史上那些理应发生的“必然”按表操课,你所具备的妖刀知识才不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,以致产生你无法预知的危险。
啊万一我穿成老狼呢?傻问题。这种世界你留着它干嘛?当然是冒着拖所有人下水的风险,赶紧改啊!自己都Bad Ending了,哪还管得了别人?
武登庸很有可能只是下山来采买点补给品,又要回山继续龟,却不幸在桐叶子渡口摸鱼时,目击活生生的小太阳伏玉,进而被引上真鹄山,插手管了闲事。如果他就此重入江湖,那么整个【妖刀记】第一部的剧情会如何转变,梁盛时连想都不敢想。
毕竟蝴蝶在巴西轻轻拍了下翅膀,最终可能在德克萨斯州形成了龙卷风。
而改变的起点武登庸此时此刻就在这里,意味着时间轴的分歧解裂,也会从这里展开,人在这里的伏玉无可避免地受到影响,原有的脚本将从这一刻开始改变。
梁盛时根本不关心耿炮,甚至泡不泡得到六大女主也毫不重要,但这个小小的正史齿轮的脱牙,或许不需要二十年这么长的时间才能显现结果,很快就会摧毁伏玉的日常——
尤其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少爷正被三方黑手威胁身家性命,野际园里除了白芷没人能帮得上他的忙,连白芷自己也不算什么狠角色,毋宁更像价值不凡的精美赠品,只会提升野心家的掠夺欲望。
他不能失去穿越者的先行外挂。为他自己,也为了翠沅她们,他必须让武登庸返回正轨,确保一切如恒,他所拥有的妖刀知识仍占据优势,然后再倚之来扭转伏玉的末路。
“……你得回去。”梁盛时根本没细听渔夫说了些什么,回神已一把抓住他粗厚的大手,忍着满满的急切焦躁,低声道:“从哪里来,回哪里去。现在……还不是时候……你不能在这里。也不是这里。”差点要脱口说出“环跳山五帝神兵”七个字,狠狠咬住舌头,疼得迸泪。
——泄漏天机也会改变命运。
但已来不及了,武登庸听见了那句“也不是这里”,做为凌云论战的胜者候选之一,这个几乎可以说是世上第二或第三聪明的人,凭直觉也能明白是关键句,直指未来的某个重要片段,能节省许多时间,乃至挽救遗憾……如此宝贵的信息,如今伸手便能抓住。
他欲言又止,仿佛在与追问的冲动天人交战着,良久才垂敛眼眸,忽然一笑。
这是梁盛时头一次见到他笑。
“我毕竟是武皇承天的子孙,何谓‘星陨之人’,还是听过故老之言的。”武登庸掸了掸膝腿,整个人突然放松下来似的。梁盛时此前老觉得与他有隔阂,如今一品,也许隔的就是他的防备心。
“你身上那畅旺的天元之气,与你从何而来,我料有紧密的关联。但不该我预闻之事,我便不问了,从哪里来,自回哪儿去,当中在此盘桓个三两日,与你研究研究抑制此症的法子,倒也不妨。”
不愧是以算命为家学的公孙氏后人,梁盛时对刀皇如此通情达理,简直感激涕零,更爽的是还触发了传功支线,刀皇要教我武功耶,这下大炮真成师弟了,哇哈哈哈哈!
刀皇看他的眼神明显温和许多,梁盛时搞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才被放进安全名单,但既然排除了信任疑虑,就别浪费时间,赶紧想办法挽救伏玉的身体,免得跟宇文中招一样被真气活活炸死。
武登庸提醒了他一个关键:如果这个天元之气是穿越者都有的问题,那么应该不是个必死的局,因为公孙殃、舒梦还都活得好好的,青鹿朝的那帮群穿者也是。他们一定是做了什么,而且这个“什么”肯定很直觉,毕竟穿越没有说明书——
说明书。深渊四问。原来如此。没错,这很合理。
他深吸一口气,伸手比了比自己的头。“我现在还在发光吗?”
武登庸忍着笑。“跟篝火差不多亮,眼睛和嘴巴里都放着光。”那不就是元宵节的假人花灯吗干。
“我先做件事,做完你再帮我看看。”
“……好。”
梁盛时闭上眼睛,集中精神,就在意识仿佛被吸入黑洞的霎那间,深渊拷问者那深沉震撼的超重低音再一次自灵魂深处响起。
——有一样你有的东西,是你想要改变的;
——有一样他有的东西,是你想要改变的;
是什么?
难以言喻的躁动感令他亢奋起来,睁眼见武登庸初次露出诧异的神情,武功登鼎的峰级高手微微向前倾,又硬生生顿止,可见眼前的情景令他何其错愕,差点没能保持冷静。
渔夫看着的并不是他手背上亮起的三角印记,武登庸的眸子盯着他的脸,瞳孔明显缩小,仿佛迎视着什么强光。刀皇果然是实诚人,他真瞧得见天元之气,没有一句假话。
梁盛时微微举手,示意他不用紧张,意识再度回到灵魂的深渊中。
——有一样他有的东西,是你想要改变的;
是什么?
(……我想要改变他的感情。)
深渊拷问者毫无反应,但与上一次不同,宏大如杜比环绕音场的响声并未因此消停,仿佛连拷问者也明白这不是梁盛时真正的请求,只是某种试探。
果然拷问里的“改变”二字是个陷阱,因为改变是笼统的、不精确的,可以变得更好,也可以更坏。深渊拷问者需要你明确选择如何处置它,做出选择,才能承担后果,不留尾巴。
梁盛时叹了口气。伏玉,对不起,我试过了,我也不想这样。我会尽力记住你失去的东西,我保证。
胸口一阵温温的湿濡感无预警地涌起,仿佛小男孩趴在他胸口无声落泪。那并不是控诉般的愤怒哭号,说他是个无耻的骗子或自私的混蛋,伏玉一直是个懂事体贴的孩子,他明白梁盛时没有选择,但不代表不会难过伤心。
梁盛时承受了他的每一滴眼泪,没有逃避,哪怕滴在心上像是刀插一样的痛。
这是他起码该有的承担。
深渊里没有时间流逝的感觉,梁盛时仿佛过了一辈子那么久,直到伏在胸前吞声饮泣的伏玉终于消失不见。道别已经结束。
——有一样他有的东西,是你想要改变的;
是什么?
(我要舍弃他的感情。全部。)
手背上的三角标记绿芒大盛,几乎是冲天而起,仿佛水崖上凭空升起了一条光柱,倏又化成无数星点,消散在天穹下,所幸此际天还未黑,否则肯定惊动远近之人,山前山后的肯定有人来瞧。梁盛时假装抹了把脸,乘机拭泪,回头时装得若无其事,又比了比自己的脸:“还发光么?”
武登庸细细端详,半晌才慎重回答:“很淡,比地元之气更淡些,但较之内功运行的生元之气要浓。若有合适的功法吸收化纳,不只性命无碍,还能凭空得到一身功力,等同吃了枚鸿羽丹。”
——深渊四问,就像是现实和这个妖刀世界之间的连通管道。
想像一个环形的橡皮圈若要穿在两个平面上,得打四个孔洞,正好对应了深渊拷问者的四个问题。每答完一个问题,便封起一个洞;四问结束,为了让橡皮环通过而生的四个洞完全封死,两个平面之间就断了联系,两个世界的庞大能量就再也不会透过孔洞外泄。
这是梁盛时灵光一闪想到的理论。测试别无他法,只能直接答掉一问,看看他身上的天元之气有无变化,而相较于“得到运动能力”这种剧烈的筋骨变化,梁盛时选择理论上改变最小的“舍弃感情”,在这点上他只能选择牺牲伏玉。
从刀皇的反馈来看,天元之气的渗漏明显变小,甚至缩到安全可控的范围,某种程度上印证了梁盛时的猜想。
但接下来他必须非常小心,若最后一个孔洞也被封起,是不是意味着,他再也无法返回原来的世界?还是从他答完第一问起,橡皮环就已被切断,根本就没有回去的可能了?梁盛时无从知晓,只能怀抱希望,谨慎行事。
虽然用不着担心只剩下十天的命,他也没有“呜呼”一声跳起来欢呼的心情就是,百感交集,大悲大喜纷至沓来令人心累,怔怔对着篝火发呆。
平心而论,这下子丹也有了、功也有了,连便宜师父和师弟一下子全都有了,根本赚烂。刀皇却未迳授他化纳丹力的功法,坐着一动也不动,炯炯有神的锐眸瞟向篝火边。
“都说‘法不传六耳’,尊驾醒来已久,却不吭一声,须得有个解释。”
梁盛时悚然一惊,见空石道人支起身来,挠挠垢腻的发顶,涎著脸道:“好汉爷勿怪,这不是怕扰了两位,才不作声么?我这人懒得很,都这把年纪了,对练武毫无兴趣,要不是身上有伤,这便告辞啦。”作势欲起,却又雪雪呼痛,看起来就像是装的,与他懒惫的无赖德性倒是一套,然而唇面皆白,这点又甚有说服力。
宇文重昭喊出“武登庸”三字时,空石已然昏厥,此后再无人提起这个万儿,他不知刀皇身份,以不伦不类的“好汉爷”呼之,倒也合情合理。
梁盛时念着他在李、吴二人手底下救过自己,不忍将他扔在山里,提议:“还是道长指条明路,我请仙庵里派人来接?”
空石苦着一张邋遢丑脸,大摇其头。“小相公,你看我这德性,住的就是猪圈围栏,哪来的仙庵?庵里连条狗都没有。”
梁盛时同他联手对过李怨麟等二人,空石见过他给吴慕情急救时,满嘴粗话的凶狠模样,不会误以为这小鬼头是什么天真善良小可爱,敏锐地嗅出梁盛时想在高人面前维持人设的企图,趁机游说:
“不过呢,堪比仙庵的好地方,小道倒知一处,有酒有菜,衾香被暖,睡着舒坦,主人家心地善良,肯定乐意收留。况且下山总比上山易,二位不嫌麻烦,送小道一程,咱们顺便在那庄里借宿一宿,岂不甚好?”搓手手的猥琐模样完全就是个小反派。
梁盛时读出他“不配合就戳穿你”的潜台词,心中冷笑,但他本无意在野外餐风露宿,有武登庸同行也没什么好怕,正欲打蛇随棍上,岂料武登庸竟爽快地说:“也好,烦请道长带路。”余光瞥了梁盛时一眼,若无其事道:“你来背他。”
经典的试炼桥段是吗?这么复古啊。梁盛时屁颠屁颠上前,把比伏玉足足高了快一个头的中年道人背起来。
空石看似中等身材,分量着实不轻,但地球梁盛时的运动能力压缩到东洲伏玉的身体里,筋骨肌肉的强化程度,起码能算是半个超级士兵了,背着毫不吃力,还得努力装出吃力的样子,才能突显自己不畏苦怕难的高贵品质,让潜在客户掏钱买单——
但武登庸居然自己跑到了前头,完全没有监督考核的意思,反正下山就只有一条路,用不着空石指点。
下山远比梁盛时想像得更吃力。他依稀想起什么“下楼比上楼更伤膝盖”的医学小常识,上了的贼船也下不来了。而且武登庸还不是悠闲拾级,慢慢踱下山去,梁盛时几乎得全力奔跑,才勉强不让渔夫魁悟的背影逸出视界,这还没算背上的肉猪和蜿蜒不平的山径,有好几次他跑着跑着差点就摔了个跟头,空石哇哇大叫:
“小、小相公……留神!哇哇!小相公……小……小鬼你别冲动啊我肏!悠着点……喂喂,看路……看路!”
几公里的山路梁盛时就没歇过脚,敏捷的速度和强大的力量完全派不上用场,除了磨到快见底的耐力,他全靠不服输的意志力在撑——拜你妈屄狗屁师父!武登庸,你他妈玩老子是吧,我跟你拼了!
膝盖里像是有两团火在烧,是灼热到会疼痛的地步,他强迫自己不要想,因为那剧烈灼痛的感觉再清晰一点,他怕自己就会崩溃放弃,倒地呻吟痛哭起来——
“挺不错。”武登庸突然探过头来,啧啧称奇。梁盛时根本不知他是何时出现的,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就是闷着头在跑,很难判断是他终于追上了武登庸,又或天杀的渔夫专程折返来开嘲讽。“我以为你在两里多前就该放弃了,不想竟能撑到此间。”
“我……我干……呼、呼……干你妈的……荷、荷……”
“别停下,跑着。”武登庸淡然道:“还是你不行了,认输也是可以的。”
“认……认你妈屄……呼、呼……”
“有骨气。”武登庸往后瞟:“道长,下山了,那庄子往哪儿……糟糕。”
“糟……糟你妈屄……荷、荷……”
“他背上裂痂,又晕过去了。死不了,别停下,就是别晃太厉害了,他流血不止也是会死的。”
“流……流你妈屄……霍、霍……啊、啊……”
(不行了。快死的应该是我吧?)
梁盛时只觉意识模糊,连下了“停下来”的指令,双脚似乎都不为所动,像是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似的,只剩膝盖里那两团熊熊燃烧的烈火,痛入骨髓。
“……把那火向上引,应能稍减疼痛。”他似乎听见武登庸在耳畔说,接着大腿内侧、鼠蹊、腰侧到乳下都被拍了一下,似是武登庸拿树枝一类的戳他。梁盛时本想回他“引你妈屄”,但实在是连睁眼开口的余力也无,下意识地跟着树枝拍打的顺序,想像膝盖里的“火”沿着这条轨迹向上分流,果然灼热的痛楚大大消减,两股暖流分别上行到乳下,最后交汇于胸口的巨阙穴。
“想像它下沉到腹间,缠成一只气轮,像纺车的纺轮般,转动间把抽出的暖流一丝一丝地缠在上头,缠得整整齐齐,有条不紊。”
武登庸的声音仿佛有着魔力,梁盛时真的感觉到在肚子的深处有个纺轮成形,纺纱似的抽转着从膝盖沿着鼠蹊、两胁、乳下这一左一右两条路径爬升的热流,膝腿的酸涩感大为减轻。
但他仍不想睁眼。
刀皇的语声听着很舒服,令人莫名心安,他不想离开这个安全的地方。
“你从外头吸不到空气,便从纺轮上取。”渔夫继续说道:
“想像你的肺再更下端,差不多是腹部那只气轮之所在,吸气时,是腹间微微膨起,而非胸膛。缠在轮上的气丝和你习惯的空气略有不同,刚开始不太舒服,但一样能支撑你;等你习惯之后,你会觉得味道更好,吸著身体更轻,更有气力。”
还真的是。
原本梁盛时的肺像要爆炸似的,无论再怎么用力,都无法吸进足够的空气,胸腔内像要坍缩般,一旦最痛苦的膝火缓解之后,心肺的不适突然成了焦点所聚,一下被放大到极致,极之难受。
他依言从气轮里抽出气丝,呼吸处仿佛由胸腔移往腹腔,渐渐便能吸到了空气似的,越跑越顺,连原本背上的承重负担都为之一空,身轻如燕,大步如飞,心情却反而更加平静。
也不知跑了多久,手臂忽被人一拉,停步睁眼,赫然发现立于一处庄院门前,四周漆黑一片,只檐前两盏灯笼高悬著,映出横匾上的“蕙风居”三个大字。
跟野际园相比,当然是哪儿都称不上豪华,但梁盛时觉得这座建筑有种沉稳厚重的朴实风格,造价肯定便宜不了,主人就算不是伏良泽这种等级的大富豪,家底也不虚的,绝非暴发户,很有可能是低调的世家大族之人
“是这儿了。”背上的空石道人道,不知是何时苏醒。
三人登上檐阶,武登庸叩了叩门环,扬声道:“我等途经贵庄,同行者有人负伤,夜路难行,能否借一处暂歇?叨扰之处,望庄主海涵。”语声不甚响亮,未能惊动半只林鸟,不露半分锋芒,简直普通得不能再更普通。
半晌,门后传来一把苍老的嗓音。
“我家主人不在,恕难款客。请。”听着像是名老妪。
空石道人忍痛开声:“颜、颜婆!是……是我,空石。请开门。”
“是你又怎的?就是你我才不开!”老妪冷哼,脚步声去得更远了。
好嘛,原来是这种熟。但空石无视武登、梁二人投来的鄙夷目光,面上不见半点尴尬,扬声叫道:“是我……是我受伤啦。万一我失血过多,不幸撒手人寰,欠你家主人的二两银子咋办?”居然还是债主。
急促的脚步声倏至门后,砰砰门闩卸去,一名马脸微佝的高瘦老妇猛然开门,寒著脸道:“什么二两?明明欠著五两酒钱,活该你失血过多,撒手人寰!”身后拖着狼牙棒似的乌沉物事,定睛一瞧,居然是根巨大的捣衣棍。
空石的表情像在对二人说“瞧门不是开了么”,莫说颜婆,梁盛时都想抄捣衣棍打死他。马脸老妇瞟了梁盛时一眼,又再看一眼,忽露诧色:“是你。”仿佛白日见鬼,不是恐惧惊怖,而是不可思议。
空石眉毛一挑:“怎么,你们认识?”
颜婆没好气道:“不认识!关你什么事?”
她无疑是认识伏玉的,只不知是哪种熟。千万别是空石那种,他在心中默祷。
梁盛时拥有伏玉对这个世界的认知,然而认知并不等于记忆。尚未舍弃伏玉的情感时,他还能靠伏玉残留的强烈情绪反应,预警某些危险,如黑衣人是杀害伏良泽父子的真凶等。为了试验并关闭深渊孔洞,连这个警钟都舍弃了。
“你受伤了?”老妇不住上下打量男童。
梁盛时才发现衣摆濡著血,摇头道:“不是我,是道长。多谢婆婆。”
颜婆冷哼一声,容色明显平霁许多,又看了武登庸一眼,估计三人齐上也能一棍抡死,侧身让路,冷道:“就只一夜。左厢第一间是客房,你俩一间。”说的是梁盛时和武登庸。空石谄笑道:“颜婆,那我呢?”
马脸妇人面无表情。“自是柴房。”不理道人连天哀告,对武登庸道:“屋内只一样东西要钱,灯油金贵,凡点着便是一两,不论短长。点完别来问我要,家里没有多。”
白马朝这会儿的市价,一两白银能兑八百五十文铜钱,一斤猪肉也不过二十文钱,她的灯油只消点上就收一两,不论时长,黑店都不敢跟她比黑。梁盛时依言将空石背到后进柴房,见颜婆仍在干草堆上铺了垫褥,倒也没有苛待道人的意思,心想:“这个婆婆是刀子口豆腐心。”
临走之前,空石一把抓住他,还是趁颜婆离去之后,低道:“小相公,你家里很有几个钱吧?看在我也算救了你一命的份上,一口价,五十两。”
救命之恩折钱也就罢了,你开这数儿,是看不起我野际园伏家么?梁盛时心中冷笑,故作天真道:“可是我身上没钱啊!”冷不防被道人揪著领子一把拖近,空石痞声痞气地呲牙:“小鬼,别给道爷装王八啊,你什么货色当我不知道?装傻就不上道了啊。”
梁盛时好整以暇地拍拍他的手,笑道:“道长有所不知,我姓伏呢。”
空石离开茶棚时,李、吴二人尚未来交割,上山后梁盛时更未报过家门,反正来的全知道他是谁,何必浪费口舌?是以空石至今都不知他的身份。
“伏”在东海不是什么常见的姓氏,真鹄山下更只一百零一家,道人的黄浊小眼滴溜溜一转,心脏砰砰撞击胸膛的剧烈程度,梁盛时怕他背上直接喷出一排血红弹幕,瞬间暴毙身亡。
“你……不,您!瞧我这嘴。”轻轻自掴两下。“小相公您是野际园的——”
“是啊,所以我没有五十两。”男童灿笑。“我生来没带过钱的。不如等家里人上山来看我时,让她们给道长几张银票行不?”
“银、银票……行!当然行!怎么能不行?小相公说什么都行。”
“那人前,请道长直接叫我伏玉得了。”意思是人后你看着办。
空石兴奋地搓着手手,梁盛时都要怀疑他背门到底有没有伤了。
“明白,明白,以后还请小相公多多关照。来,小道送您出门。”不是,你这背伤是能这样动的吗?“收钱就要办事,这是专业。小相公虽是后付,但一来金额比较大,二来咱们是什么交情,能分这个么?没事,这边请。小心地上黑。”
梁盛时啼笑皆非。但见钱眼开未必难相处,尊重契约精神的话,说不定还更靠谱。他在原来的世界就是这种人。
“既然做上买卖,小相公也是自己人了,有句心里话,小相公莫嫌我啰唣。”道人手搁在门上,却未推开,低声道:“同小相公一道的那个渔子,可不是什么好人,小相公切莫大意。”
第十一章 Total package 天作之合
厢房内果然没点灯。即使是曾经位极人臣、贵为前朝驸马的刀皇,也觉得一亮就得花一两的灯油实在太贵了。
东洲的月亮远比梁盛时记忆中的要亮许多,或许是因为这个世界没有光害的缘故,武登庸架起上推式的窗棂,打开门牖通风,就著皎洁的月光可以清楚望见,房内除了两床棉被外什么都没有——想想也是。连灯油都得一两哩,有别的东西还得了?明儿早上起床怕得卖身为奴了。
梁盛时拉开桌畔的另一张四脚圆墩坐下,武登庸在桌上摊开帕子,从随身的油竹筒里倾出些炒米,不知从哪里打了两碗清水来,就著水嚼米,也招呼他一起用。“没别的了,凑合罢。”
混了油耗和竹腐的味道实在说不上好,梁盛时由此更加确定:自己绝对适应不了餐风露宿、浪迹江湖的生活,非保住野际园的身家不可。这是天堂和地狱之别。
“感觉如何?”刀皇忽问。
梁盛时知道他问的是身体,犹豫了一下才说:“没有想像中累。我应该要很累的,我没过着这么重的东西跑过这么远,但我觉得还好。似乎还能再跑上一段。”
“这就是真气的效果。”武登庸道:“修习内功,就是为了以内力代替筋骨血肉之力,以真气取代肺中的浊气。人体天生就具有这样的能力,只是在长成的过程中多食五谷兽肉,逐渐向更方便、更直觉的筋力倾斜,近兽而非人;过了筋骨发育巅峰的少年期,气力渐衰,又忘了先天的行气之法,那是连兽也不如了。”说着指了指他的膝盖。
“过度使用筋骨肌肉之力,便会在关节处积累浊气,酸痛、滚烫……这些便是浊气造成的影响。”
讽刺的是:没练过内功的人,对造成身体病痛的浊气,比先天真气的感应更强烈,这时存想内气行于经脉的效果,往往比打坐冥想更好。内功导引多由沉腰坐马之类,单调的往复动作入手,追求的正是引发筋骨肌肉酸痛的同时,更易于存想运行真气。
“因你自身有源源不绝的天元之气可用,旁人或要风雨不辍练上三两年,才能于丹田缠成气轮,但你在短短的十里内便能办到。丹田气海既成,后面的就容易多了。”
梁盛时如果是头一次听到这些,应该会很雀跃吧?翻成白话的意思就是:
他用不着服用鸿羽丹了,刚跑的十里路抵得上一名根骨优秀的武人从零到有,正确修练玄门内功数年的成果,直接在丹田气海里缠成“气轮”——也就是内功的根本——武登庸让他从轮上抽出气丝入肺,其实是极高深的内家呼吸法,这点足以颠覆地球上最先进的运动科学,改写人类的运动史纪录,而梁盛时就只用了半个钟头不到。
照这个速度练上一年,梁盛时简直不敢想像能有多强。
如果没有后遗症的话。
“……一上来练足厥阴肝经,对我来说会不会过于猛烈了?”梁盛时抬眸望着他,唯恐错失了渔夫脸上的任何一丝微表情。真凶总会返回犯罪现场窥视的,他们就是忍不住。
从膝盖的膝关、曲泉两穴,大腿内侧的阴包穴、鼠蹊的足五里,一直到乳下肋间的期门穴,走的正是足厥阴肝经一脉。期者,周也,十二经脉气血流注至期门穴正好为一周,此穴分别位于左右乳下方,如两扇宫门般,故尔得名。
而肝又有“将军之宫”的别称,内气由期门武宫汇于巨阙、最终沉于丹田的练法,在玄门内功中十分罕见,因其过于霸道凶猛,稍有不甚便即自伤,尤其不会让初学者这么练。
“小相公,我说这话多少是有些僭越的,毕竟那位打渔的好汉爷可比我强得多啦。”
空石送他出柴房时,小心翼翼地说:“但他教你的功夫,我总觉不对头,小相公别再练了,敷衍他一下便是。方才这一路造成的伤损,练练山上的【洪洞经】应该有治,毋须担心。小相公若信不过我,此间的主人应该也愿传授。”
梁盛时不想怀疑刀皇,毕竟比起只在背景板出现过名字的空石,武登庸无论人品武功,毋宁是更值得倚赖的对象。
——但,万一他不是武登庸呢?
从柴房回来的路上,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。
除了外形上的契合,目前核实武登庸身份的最有力证据,就是那个把自己炸死了的宇文重昭认为他是,这怎么想都令人毛骨悚然。东洲可能有几万……不,甚至是几十万名以上的渔夫,当中眉毛有刀痕、武功又强到爆的可能不太多,但几率毕竟不为零;若有心冒名,连外貌相似都不能当作证明了。谁cosplay不抠还原度的?
武登庸听他这么说,浓眉一轩,似不意外,更像是稍微放心了也似,抚须从容道:“我看人的直觉一向很准,准到这辈子唯二不信直觉的下场,都惨烈难言。头一次是在星河谷凌云坪,我一见那人,便知他绝不可信,但又惑于他德高望重,声动朝野,心想会否是我的量小使然,才得如此。”
梁盛时灵机一动。“是对子狗!”
“对……”想起那厮的口癖,武登庸忍不住微笑,益发确定此子绝不简单,殷殷叮嘱道:“我祖上多出神算,对后世子孙立有严训:‘知天机者不言。’预知未来,对凡人是极大的诱惑,即使是我,都没把握绝不追问。你要极力克制泄漏的冲动,不仅为人,更是为己。”
梁盛时听他说得诚挚,不由得为怀疑他感到歉疚,然而身边危机四伏,不得不谨慎小心,随口转开话题:“那第二位是谁?”
武登庸淡淡一笑。
“是我的亡妻。我从她看我的第一眼,便知她此生绝不会欢喜我,可惜我太执著愚昧。”见男童瞠目结舌,挥了挥手道:
“不说这个。天门刀脉石字辈的十七人中,我没听过有叫空石的,况且他在火边假装昏迷,偷听我俩说话,我实信不过他,才故意一试。初练足厥阴肝经过于霸道,想必是他对你说的?”
梁盛时点头。
“他知我武功远胜于他,还敢提点于你,足见仗义。”渔夫比了比脸。“我见他面相兼具木土二行,但官禄有伤,以致命途坎坷。这样的人多半不会是天生的奸恶之徒,必是屡经失败,诸事难成,且性格顽固易怒,至亲乖离,才得黯苦如斯。你日后若与他相交,不可只看表面,其行事或有隐衷。
“空石道长的顾虑是有道理的,但他不知你有天元之气缠身,此法兴许颇伤旁人,于你却只有排得不够快、不够猛的问题,就像鸿羽丹的药力化纳不掉,难免爆体而亡。
“我教你的这门功夫共分两层,第一层是‘缠’,适才负重奔跑时用的便是,走足厥阴肝经已是其中最刚猛躁烈、势若野火的一路,也就堪为你用,其余便毋须再学,学成了也强不过足厥阴肝经。”
梁盛时心痒难骚,忍笑问:“我学的可是【不败帝心】?”那个“缠”字听着爽啊!武登庸缠、公孙殃缠,日九以后会缠但还是慢了林北一步,林北才是刀皇传人大师兄啦,哈哈哈哈哈哈!
我要缠什么念头进去咧?“干尽天下美女”如何?只要一天没干到,林北的内功就突飞猛进;就算干了一个,也不可能一次干完全部,继续突飞猛进!不败帝心永动机啦!哈哈哈哈哈!
武登庸瞟了他一眼。
“自然不是。【不败帝心】于你无用,你连天元之气都消耗不完,哪还需要更多内力?学了反而更惨。”
“那……是【神玺金印掌】?”招式晚点学也是勉强可以接受啦。
“更不是。”
“好吧,就【皇图圣断刀】!这是我的底限了。”跟大炮一样也好,求求你。
“你对我家的武学倒是如数家珍。”刀皇冷哼:
“你情况特殊,只能学一门也只此一门能救你,便是武皇承天传落的【玉椟玄策功】。他老人家昔年曾得一柄名叫玄玉刀的神兵,此刀由极北之地的寒铁铁精铸成,散发着地元之气,虽不比天元猛烈,长持也对人体有害,故创了玄策功应对,兼收朱紫交竞的效果。”
【玉椟玄策功】,梁盛时确定从未在妖刀系列看过这门武功,但结合“极北之地的寒铁”和武功兵器上的那个“玄”字,他猜想玄玉刀应该就是武皇承天的五兵佩中,象征北玄武的那柄,那么【玉椟玄策功】跟大炮新近学成的【非为邪刀】也算平级了。
好吧,听着还能接受。
说实话他一点也不想成为大炮。未来奇锋门十三旗的总门主、众奇锋英雄中的英雄王,代价就是要在冷?谷中被弄断龙骨、眼睁睁看着七叔被枭首冲天,还要面对横疏影死亡时的心痛无力……虽然那些终究有解,苦痛却是扎扎实实的,而经历过这些,还能是原来的那个人么?
他至今都不愿再去回顾天台上与梁胜利的分别,遑论在梦里直视他瞠目披血的尸体。英雄王的人生他是过不了的,想想没学到不败帝心、神玺金印好像也就释然了,正传里没听过的武功也不错。
“玄策功的第二层是‘散’,对你来说,这比‘缠’还要重要百倍。”武登庸道:“光靠炼化成内力,是赶不上天元之气散发的速度的,所以你须靠这门‘散’字诀,以十二经脉为渠,将不及化纳的天元之气散出体外,如此你这个‘椟’——指的是身体——就不会被贮装的玉龟玄策等珍宝撑挤破裂,得以继续保持完整。”说着把散气于百骸,最终由头顶百会穴排出的诀窍教给了他。
按武登庸之想,要记住十二正经、奇经八脉乃至全身穴道等,一个晚上绝对不够,然而通过足厥阴肝经缠转气轮的体验,梁盛时已记住了存想真气、运行于脉的感觉,“缠”与“散”不过是方向和目的相反的同一件事罢了,学着事半功倍。至于穴位等,将来上了真鹄山再学再背不迟。
有了经验,梁盛时不需要再把膝盖操到奇酸奇烫、靠肌肉乳酸堆积形成的“浊气”来辅助感知,只消盘腿于榻,三花聚顶、五心朝天,想像中的“内力”就会突然变得很具体,能沿足厥阴肝经丝丝缠入丹田里的气轮。
待气轮缠转的速度越来越慢,其上仿佛有千钧之重,四肢百骸里的疲惫感再无法靠气的流通来化消,便知今日化纳的上限已至,只能以同样的方法逆向操作,继续将天元之气透过周天搬运练成内力,再从头顶的百会穴送出。
这个过程虽无益于气轮缠转,厚积内力,但同样在练经脉,待提气毋须多想之时,那便是所谓的“意发并进”、乃至于“发在意先”之境了。
梁盛时专心运功,也不知过了多久,只觉周身再抽不出一丝天元之气,若想继续缠或散,只能起身扎马了,睁眼跃起,顿觉身轻体健,说不出的精神饱满,仿佛稍一顿足便能飞上房梁似的,比睡足八个小时还要舒服,福至心灵,缠着刀皇道:
“前辈,我现在精神好极啦,一点儿也不想睡。前辈教我轻功好不好?”
自从看过吴慕情钻进马车又钻出的神奇表演,轻功可说是整个东洲武学的系统中,社畜青年最最期待的部分了。
刀皇却摇了摇头。
“轻功最能看出宗门派别,你要上真鹄山,可不能先学了别派的轻功。内功则容易隐藏得多,尤其是玄策功的缠散二诀,几乎没有特征,便有人疑,十之八九会以为是你天赋异禀,天生便能运使真气,这样的例子并非没有。况且过犹不及,练功最忌贪猛躁进,此节务须牢记。”
梁盛时略感失望,但说不定最失望的是刀皇没来“傻孩子喊什么前辈?叫‘师父’”那套,见渔夫似笑非笑打量自己,面上似有一抹欣慰之情掠过,突然会过意来,急道:“师……前辈!您这便要走了?”
武登庸正色道:“我的帝心破碎已久,这条命怎么捡回来的都不好说,待在你畅旺的天元之气旁,实如狂风吹残烛,哪时忽被吹熄了也未可知。能坚持一夜,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。
“也亏得你聪颖勤奋,不辞劳苦,把今日份的天元之气缠散一空,要不下半夜我就得逃啦。”哈哈一笑,一扫先前的厌世淡漠,居然甚是爽朗。
(原来,他竟是冒着偌大的风险,传授我【玉椟玄策功】的!)
梁盛时又惊讶又惭愧,想到两人非亲非故,他虽是一头热缠着武登庸,实际上刀皇并没有理会他的必要,却三番两次救他,更冒险传功,只为一个来路不明、说话神神叨叨的死小鬼……
自穿越到东胜洲以来,没有人这么无私、无所目的地对待他,梁盛时不由得眼鼻烘热,扑到渔子的膝前,越想忍却越忍不住眼泪,仿佛突然在异乡遇到了久违的亲人般,哽咽道:“前辈!我……我不知道……”再也说不下去。
武登庸摸摸他的发顶。
“你是个好孩子,难为你啦。江湖多险,人生路也很险,你要睁大眼睛小心谨慎,但也不要失去救人助人的心。我是从你飞身遮护空石道长那会儿,才决心帮你的,可惜只能帮一夜。
“承你之惠,我算想明白了,眼下还不是我再入江湖的时候,我一路寻人多不顺遂,又执拗不理,直到遇见你,始知是天意。我与人换了运途,尚有二十年厄运要扛,不能把你带着身边,这点我猜你也是明白的。
“与我扯上关系之人,无一不是落得凄惨收场,况且只教一夜,我也不好意思害你。你我虽非师徒,若遇困难,可来黎苍山找我。”
梁盛时破涕为笑,点了点头,忽又想到一事,赶紧提醒:“收徒与否,与时间长短无关。就算只教三天,也能是你徒弟,用不着太拘泥啦。你这个人啊,就是太不知变通了。”
◇ ◇ ◇
后来梁盛时才知道,刀皇并非不告而别,他离去前还特别向那马脸老妇颜婆致意,表示途中偶遇道人男童,无意卷入江湖纷争,天明即欲离庄,感谢妇人收留一宿,花五文钱向她买了俩热腾腾的大饭团子,说要带着路上吃。
梁盛时在天亮前小憩了会儿,其实他并不累,但武登庸说倚仗调息后的精神畅旺并非良策,饮食睡眠俱为体纲,不宜偏废,他才依言睡去。或许两人都想要回避告别,这点师徒俩倒是挺有默契。
起床后,他在房中各做了两百下俯卧撑和卷腹,即使深渊四问给了他蚁人等级的强化体力,不代表运动不会堆积乳酸,该酸还酸,该疼还疼,半点也没打折。
梁盛时运起丹田中的气轮,想像真气丝丝抽出,沿着看不见的导管流经手臂腹部的肌肉,最终循足厥阴肝经——他唯一知道的一条经脉——回到丹田,果然酸痛感迅速消失,似乎再做完一组两百下也不怎么吃力。
但他谨记武登庸说的“过犹不及”,起身做完伸展操舒缓肌肉,自行到院中打水漱洗,整理干净。颜婆来敲门时,他正叠著棉被,老妇没想到他早已穿着齐整,还主动收拾床铺,面上的诧异与赞许一闪而逝,干咳两声,放落一只盛着数叠衣物的木盘。
“我家小姐和仙姑回来了,你换上干净衣裤,随我来见,莫失了礼数。”
她显然无意解释“仙姑”是谁,说着闭起门扉,便在廊间等著。
盘中衣裤虽不及伏玉原有的精致华贵,但素净的料子也很不错;里外无不合身这点,尤其不单纯。东洲的衣衫形制虽不比原本的世界,但单衣和裤脚长短也很看人穿,谁会没事在庄里备着小男孩尺码的大全套?对比颜婆昨晚开门时的那句“是你”,梁盛时几能断定伏玉和此间主人必有牵连。
起码伏玉不是头一次来到这里。
蕙风居的厅堂瞧着很像李安电影“卧虎藏龙”里,俞秀莲的那个镖局场景,大量偏暗的中间色显得很朴素、很写实,对比之下,梁盛时始知野际园是何等的金碧辉煌,说不定和皇宫也差不了多少了。
主位是中间夹了张扶手几的两把高背太师椅,右首坐了个妙龄女子,黛蓝底的深色薄罗衫子上压印着各色花卉,橘、青、碧、紫等五色斑斓,似还夹绣著金银丝缕,明明是非常低调的底色,却给印花渲染成了一片青春华彩,令人眼花撩乱,却不俗艳,被纱袖中透出的牛奶色雪肌一衬,简直让人难以移目,是既高雅又活泼亮丽的那种小性感。
女子有张俏丽的圆脸蛋,月眉淡细,梳着歪向一侧的俏皮坠马髻,然而,花容月貌并非是她给梁盛时的第一印象,若要用一个字来形容她,梁盛时所能想到的是“润”。
是白皙如雪,周身珠圆玉润的那种娇腴,女郎整个人仿佛以棉花捏成,淡樱色的诃子兜着肉眼可辨的两只肥硕乳瓜,肉呼呼、弹颤颤的,但又说不上胖,就是腴润而已。
要说脸蛋嘛,家里的白芷可能要更艳一些,毕竟是他那亿万富翁爹千挑万选的小三,伏良泽的眼光甚毒,能比白芷更出色的美人,或许整个东洲也不算多。但黛衫女子毫无疑问也是美女,且身材更火辣,光论胸部白芷就没得比了,只能乖乖认输。
坐着很难看出她有多高,她随意交叠膝腿,翘起的左裤脚下露出一小截白皙足胫,柔润光滑的牛奶肌比铅白色的纱裤裤管还要白,其下的珍珠丝缕裹出姣美的脚型,脚背浑圆饱满,透著淡淡的青络,也是腴到了极处。
她一见男童入得厅堂,便放下了腿,稍稍并拢坐直,含笑摆手道:“你来啦,坐。”娇婉的甜嗓略带鼻音,却非故意装出的那种做作,甚是动听。
梁盛时长揖到地,规规矩矩道:“晚辈伏玉,见过姑娘。”其实他不确定这位是颜婆口里的“姑娘”或“仙姑”,但往年轻喊总没错。
黛衫女子诧异挑眉,望了颜婆一眼,马脸老妇作势比了比额际,她才露出恍然之色,不无心疼地说:“可怜的孩子,你那臆症还没痊愈么?早知便多留你几日。过来,让我瞧瞧。”
梁盛时依言走近,对她伸出右手。黛衫女子俯近些个,右手食、中、无名三指搭他腕脉,轻触如撚琴弦,侧耳凝神,半晌不语。她的奶脯肥硕到锦绸诃子都几乎兜裹不住,深沟溢出上缘,稍一挪身便倾向一侧,如水囊压挤失形,袒露的胸口娇腴白腻,妙不可言。
一股温热馥郁的乳香钻入鼻腔,带着若有似无的甜味,梁盛时必须强迫自己专心地缠转气轮,海绵体才不致充血昂起。这招再不管用,便只能念心经了。
所幸这个甜蜜的折磨并未持续太久。
“唔,你的脉象倒比那时要稳健许多……这是好事。”
她怕男童心忧,疑惑的表情仅只一瞬,收了诊脉之手,微笑着让他落座宾位,示意颜婆奉上茶点。
“身子既无碍,想不想得起从前的事,也没有那般紧要,慢慢来,不用急。”率先拈起了一块点心就口,吃得十分香甜。
虽说东洲女子的外貌年龄梁盛时还抓不太准,黛衫女子的年纪至多不超过二十五——这在东洲不算小了,白芷就是这年纪,已是独当一面的庄园大总管——可能还要更年轻些,但她似乎只在同男童说话时,才勉强有点“大人的样子”。
其余无论是百无聊赖时翘腿哼歌的模样,或吃点心时迫不及待又心满意足的表情,都有着难以言喻的少女感,是发自内心的天真,甚至可说是幼稚,而非刻意作伪,与充满女人味的丰熟胴体强成强烈的反差,某种程度上大大增添了黛衫女子的诱人魅力。
天然。梁盛时悄悄在心中给她贴上了标签。
黛衫女子吃完糕喝了口茶,拍去指尖碎屑,才发现男童动也没动,本欲劝食,想起他不认得自己,孤身一人在陌生的地方,岂有饮食的闲心?轻轻拍了下脑门,笑道:
“瞧瞧我这粗心的。我不是坏人,这儿也不是什么险地,你之前来过,我给你治过伤的,只是你忘啦。我重新介绍下自己好了:我呢,是出身观海天门鞭索一脉教下、百花镜庐的弟子,是名门正派的好人,叫马凝光,按辈分你得喊我声‘马师叔’。”
等一下!马……马凝光?老胡青春期的性幻想对象,全真鹄山男弟子的梦中情人,妖刀读者人尽皆知的“天门第一美臀”——马凝光?“凝光凝光,屁股光光”的马凝光?
梁盛时差点兴奋得跳起来,所幸理智还在运作,没当场出丑露乖。
仔细一想:虽然胡彦之也喊她“马师叔”,但青帝观和百花镜庐就是横向的平行单位,这个师叔的称呼不过聊备一格,马凝光和鹤着衣的同辈更多是概念上的平齐,不代表两人年纪或地位相近。
这个时点的马凝光还是位充满少女感的年轻女郎,从这个角度来看可说毫无问题。
再一次地,“置身【妖刀记】世界”的真实感席卷了梁盛时,继昨晚邂逅武登庸之后。马凝光都出现了,鱼映眉还会远吗?这位与杜妆怜齐名、从未在正传中正式登场的妖刀美人,又是什么模样?
最起码,马凝光毫不令人失望,不如说真人版马师叔的正度远超过社畜青年的想像,像这样的美眉如果在办公室,绝对被各方人马追爆,况且她又亲切爱笑,性格看起来也挺不错,加分加分。
颜婆说等著接见他的是“姑娘和仙姑”,想来马凝光就是年轻的那一个了,大人不在,态度明显随意得多。莫非“仙姑”指的是马凝光、鱼映眉她们的师父?这蕙风居跟百花镜庐又有什么关系?
梁盛时想不起老道姑的名字,印象中是前天门掌教鱼休同的师妹还师姊,【鱼龙舞】中出现过名号,姑且称为老道姑X好了。
百花镜庐、青帝观等各脉总坛多半是在真鹄山,按理说马凝光的修行处也该在山上。此间离昨天李怨麟、吴慕情带他走的入山口尚有数里之遥,感觉就很微妙:住得忒近,干嘛不直接待在真鹄山就好?若是休假放松的小别墅,这里明显离前山门面还有一大段,绕过去再爬上山也挺费事……总之就意义不明,非常尴尬。
他还注意到马凝光穿的不是道袍,打扮对比白芷可说各擅胜场,也算走在东洲时尚的最尖端。这是天门的女道士该有的样子么?梁盛时无法判断。说不定这个时点她还没出家。
马凝光随口问起他家中情况、昨日所遇等,梁盛时多半推说记不清,马凝光也不在意,迳与颜婆埋怨起山上醮典多无聊,饭菜有多难吃,青帝观准备的斋房有多寒碜不适,完全就是一派千金闺秀的口吻,半点也不像江湖人。
只有在提到“掌教师兄”时双眼放光,雪靥微红,连梁盛时都不禁有些忌妒起那家伙来,听得耳内快流出陈醋。颜婆蹙眉干咳两声,刻意瞟了瞟梁盛时,这都停不住马师叔的告白气球连发。
从她的话里,梁盛时大概能拼凑出些许轮廓:她受邀上山观礼的,正是空石提过的剑脉青帝观的建醮大典,直到今晨暂告一段落,才得下山返回蕙风居。
看来此地应是老尼姑X——也就是“仙姑”——在山下置办的小别墅,师徒俩离开青帝观后,本可以直接回百花镜庐,但剑脉的食宿实在太糟糕,她们宁可多走点路来此小憩,稍补听足一日一夜道士念经损的红蓝条。
马凝光忽闭上嘴,心虚地捧起茶盅,目光闪烁回避,一旁侍奉的颜婆似抿了抹幸灾乐祸的冷笑。
梁盛时本能转向她逃避的方向,见厅门之外,一抹娇小的身影正跨过高槛,暗忖:“惨了惨了,被师父听见你发花痴了齁?看你怎么——”突然一愣。
“仙姑”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,是比马凝光更稚气的圆脸,单眼皮配上一双凤眼,挺直的鼻梁,肉嘟嘟的、好像随时随地都在赌气似的微噘嘴儿,明明应该是很有古典美的配置,不知怎的却充满现代感,可能是眼距略开的缘故,是在二十一世纪的地球绝对会被人称作“可爱”,但显然并不合东洲审美的长相。
少女的头发长不及肩胛,也就是堪堪遮住颈背的程度,连野际园小婢的发长都没有这么短,亦是梁盛时判断她不符本地审美的原因之一;蓬松的空气浏海半遮著粗浓的月眉,出乎意料地老成,完全没有妹妹头的稚龄感。
和马凝光不同,她全身上下很明显是华丽的道姑装扮,但大袖卷到肘间,露出白皙不逊马凝光的两条藕臂,袖底衣摆沾著血渍似的斑污,双手则是刚洗净的,从拿着拧干的棉巾揩抹即能看出。
梁盛时注意到她的素履鞋头沾著青苔泥土,显然是下山后未及更衣,还穿着参加建醮大典的正装,而马凝光已抢先换上轻便舒适的常服,要不原本也该作女冠的打扮。
少女个子十分娇小,目测不到一米六,一身精绣的道袍颇有小孩偷穿大人衣裳的荒谬感,但胸前却鼓胀胀的隆起一大团,连里外层叠的杏黄色得罗戒衣都掩不住双峰曲线,居然也是个不逊马凝光的巨乳。
“……你刚在说什么?”
少女甫一开口,梁盛时便知绝非是返老还童的天山童姥,嗓音是符合年纪的清脆,略带指责的口吻一本正经,听着像个小大人——但毕竟还是小,不会让人联想到身体里住着个老灵魂什么的。
“没、没有啊!”马凝光居然有些畏缩,眼神游移,强笑道:“就是随……随便聊聊罢了。”
“我大老远就听见你说‘掌教师兄’。”少女不依不饶,咄咄逼人。
“我跟颜婆聊醮典的事啊,怎能不提掌教师——”
“十六次!光是我听见的,你便提了他十六次!”
少女没打算放过她,毫不留情地戳破遁词。
“你忘了师祖婆婆说过什么了?师祖婆婆说,龙跨海狼子野心,非是善类,让我们小心提防,切莫与虎谋皮。是不是要默个五百遍你才不会忘记?”
“不要啊!”马凝光掩面哀号:
“师父她老人家那是好多年前说的,要是看到现在的掌教师兄,她肯定不会这样说。写这种东西,还写五百遍……万一让掌教师兄看见了怎么办?”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啊!
且慢。马凝光的师父、代号老道姑X,她喊她师祖婆婆,那她是马凝光的——
“马师叔……”梁盛时不禁瞠目结舌,冲口而出。“是你师父?”能有徒弟让师父罚写五百遍的么?你们搞得我好乱啊!
少女蹙眉转头,回见马凝光和颜婆齐齐伸手比了比脑袋,微露恍然:“又失忆了?三番四次失忆、受伤,还带被人追杀,你也不容易。”马凝光小声道:“人家也不想的嘛。”见少女微微皱眉,赶紧闭上嘴,低头拧着衣角,流沔漂移,故作无事。
或觉师父的话难得有些道理,少女容色略平,但突然间要表现友善又颇有些尴尬,别扭道:“其实我们认识的,之前你……喉间受伤那晚,便是来敲蕙风居的门求救,但算不得我们救了你,你是自个儿好的。”
梁盛时直觉她是把“你父亲被害”改成了“喉间受伤”,以免触动伏玉的创伤记忆。他对伏良泽无甚感情,对少女的温暖细腻却十分受用,不由得印象大好,也许是她别扭的样子可爱极了,与先前小大人的模样反差强烈。
“我是这儿的主人,你叫我蓁蓁罢。”或觉太过亲昵,少女苹果般的圆脸微微一红,补上一句:“师父和婆婆都是这样叫的,不光是你。”
第十二章 Silent Hill 鬼魅山房
自称蓁蓁的少女才是蕙风居的业主,颜婆乃是其佣人,身为师父的马凝光纯是来打秋风的。颜婆出于尊重少主的师承,喊她一声“仙姑”,“姑娘”才是对自家主人的称呼。
蓁蓁的年纪瞧着同伏玉差不多,其实芳龄已十七,整整大了伏玉四岁,难怪胸前发育得如此伟岸,约莫是圆脸和个头娇小显幼,不免予人小女孩的错觉。
对比一回庄便迫不及待换下得罗戒衣的师父,蓁蓁听闻空石受伤,赶去柴房检视,重新为他敷药包扎,并开了方子让人煎药——庄内还有其他下人,只是昨夜梁盛时并未见得——忙完才回大厅。
倒不能指摘马凝光缺乏爱心,后来梁盛时才知道,空石对这位貌美如花的年轻师侄十分倾倒,偶然知道蓁蓁师徒俩住在这里,便经常借故在附近探头探脑,找机会同她说说话。起初马凝光敬他是长辈,也是有过好好应对的时日,末了实在是耐性耗尽,索性来个坚壁清野,避不见面。
蓁蓁放落袍袖,也替梁盛时诊了脉,又拨开眼皮端详瞳孔,按了几处穴位问他疼不疼。女孩子闻起来果然都是香香的,嗅着又与马凝光的脂粉熏香不同,似乎带点柑橘类的清爽,总之就是干净好闻的味道。
“你别闭眼。”少女轻轻一啧,那种一本正经的小大人口气特别可爱。“我撑大力了会弄疼你。往上瞧。张嘴……啊——”不知为何梁盛时就是想笑,但也只能忍着。
“要不给他施针?”马凝光出主意。
蓁蓁摇了摇头。“他脉象十分稳健,健康成这样,针药无用。臆症也可能是心病,再观察一阵吧。”坐回左首主位,见师父又拈起一块糕,叨念道:“要吃午饭了,别吃点心。”马凝光露出奶狗般的求肯之色:“就一块?”
蓁蓁白她一眼:“你早吃完一块,还想骗我。看看人家盘上几块糕,你盘上几块?”
马凝光吐了吐舌头,还真的乖乖放落,眼睁睁看颜婆收走了盘子。
蓁蓁没问他昨晚发生的事,多半是已听空石说过,抑或单纯不欲勾起他的惊魂记忆,只问他为何于此际上山。
梁盛时简单说了白芷透过关系与山上的某位大人物联系,敲定他游学青帝观一事,师徒俩面面相觑。片刻蓁蓁才沉吟著说:“你家那位白芷姑娘,怕是被骗啦。苏师伯便安排你上山,也不可能让去剑脉的青帝观。”他始知白芷口中“信得过”的那位,指的是马凝光的师姊苏静珂。
又是没听过的名字。梁盛时心想。
他不确定这个妖刀世界会不会自行扩增设定,但堂堂天门鞭索一脉的祖坛百花镜庐,同辈中不可能只有鱼映眉、马凝光两名弟子,与耿照无关之人不会在主线被提及,被略写的弟子实际上可能有十数、乃至数十名之谱,也是正常之事。
但这位苏静珂苏师姊,显然比马凝光师徒更位高权重,身份更加紧要,不但白芷相信她能安排少主上山,保证少主的安全,眼下她也还被留在山上继续观礼,不比可以提前离开的马凝光师徒,是足以代表镜庐之主檀栾师太出席的重要人物。
檀栾师太,檀栾师太,檀栾师太。重要的事念三次才不会忘记。
梁盛时在心中悄悄向老道姑X致歉,将这个机密代号予以销毁。
但这苏静珂被她俩捧得如此之高,也未免太不合理。鱼映眉是前代镜庐之主兼天门掌教鱼休同的独生女,镜庐这一代里,怎么可能有人比她地位更高,更受宗门教派重视?要代表下山云游的檀栾师太出席醮典,哪轮得到什么苏静珂?
“鱼映眉……是谁啊?”马凝光居然转头望向徒弟。
蓁蓁果然翻了翻白眼,仿佛在说“到底是谁在山上待得比较久”,沉吟片刻,忽问梁盛时:“你是不是把‘佘’字看成了‘余’?百花镜庐过往,确实曾有这个姓氏的门人,但也是十几年前的事,眼下是没有的。”
梁盛时才意识到她听成了“余映眉”,摇头道:“不是那个余,是鱼儿游水的鱼——”陡见三人面色一凝,或沉或诧,察觉自己说错话了,仓促间不及改口,嚅嗫道:“应该……是我听错了,回家我再问问白芷,看她联系的是谁人。”只能推给不在场的白芷姐姐,实在抱歉。
观察二人的反应,百花镜庐在这个时点,居然是没有鱼映眉这人的,这点也十分古怪。原著对鱼映眉本就着墨不多,连在【鱼龙舞】中都是间接登场,“与杜妆怜齐名”的说法,书里经常语焉不详,反讽的意味浓厚,其中或有隐情。
梁盛时也考虑过打听鱼休同的消息,这人在【鱼龙舞】里看似不坏,现阶段应该还未开启与小师叔储之沁的同居模式,应能在山上找到人,只是这个“鱼”字既惹得三人侧目,也不忙在今天问。
空石的金创还得再修养几日,蓁蓁有意将伏玉送回野际园,以免承担保护的责任,马凝光明媚的杏眼滴溜溜一转,提议道:
“青帝观的醮典尚有五日,反正最终的澡雪涂炭之仪,咱们也得去观礼,不如修书一封说明原委,送上山给苏师姊,由她向掌教师兄引荐伏玉,请师兄作主,收这孩子为天门记名。如此一来,谅那些个妖魔鬼怪也不敢再造次。”
非离罪手恁是凶残,要招惹观海天门的掌教,还是得想想的。
虽然蓁蓁想说“你是想趁机接近龙跨海吧”,但此法确实要比把人送回野际园妥适,少女本非见死不救的性子,伏玉与她也算有缘,没怎么犹豫便答应下来。
中午梁盛时与颜婆、马凝光围桌吃饭,没见蓁蓁的踪影,他毕竟是客,不便迳问。蕙风居的菜色有荤有素,马凝光全不忌口,确实没有受戒出家的迹象。
这位马师叔只在徒弟面前唯唯诺诺,少女不在,她便十分好聊。与其说健谈,更像想到什么说什么的随便,有种什么都不上心、活在当下的感觉,连芳龄廿二被男童套出来,女郎也毫不在意。
若在他的来处,马凝光就是大学在学期间出国打工换宿、全球五大洲到处沙发冲浪,最后莫名其妙错失文凭,她也完全没关系的那种人。学费还是父母给的,家人或她大小姐都没考虑过学贷。
天之骄女。天是天然的天。
吃完饭梁盛时小睡了会儿,起床后特地去柴房探望空石,还没进屋便听见里头哼哼唧唧,探头一瞧,却是蓁蓁在替他换金创药。“来帮忙,别瞧着。”少女只瞟了他一眼,老实不客气地使唤起他来。梁盛时替她递棉巾清水,看少女熟练地挤脓清创,敷药包裹,忙活了半天才弄好,忽道:“今晚换药由你来做。”却是对梁盛时说。
梁盛时不以为她是有意推诿,会这样干的人,不会专程来查看空石的伤势,殷勤换药清创,灵光一闪,登时恍然:“她是在教我怎么做。”却听空石道:“小相公,蓁蓁姑娘她人可好了,天门十八脉登堂入室的头一课,医先于武,顺序只在洒扫庭除之后,先学点也是好的。”
少女道:“就算拍我马屁,五两酒钱还是得还喔。”空石忙不迭地讨饶。
她将换下来的药布缠巾堆在木盘上,起身告辞时,梁盛时抢先端起盘子,默不作声地跟在她屁股后头。蓁蓁领着他一一走过灶房、洗衣房等,处置垃圾,归位工具,直到两手空空,梁盛时还跟着她。
蓁蓁叹了口气。“说吧,你想学什么?”
空石一句话便点醒了他。
“医先于武,只在洒扫庭除后”,讲白了就是当兵的学长学弟制,菜鸟不得反抗老兵。这些所谓的先修课程,全是学长用来虐你的借口,当过一年十个月义务役士官的梁盛时,深知个中三昧。
否则光是练武都没时间了,哪来的工夫搞这个?无非就是杀威棍,管你从啥地方来、后台有多硬,先打个百八十棍的,打老实了才好管教。武登庸二十岁不到就晋升三才五峰之境的超级北关人,大概没想到东海的名门正派这么黑。
他先一步端起木盘出门静候时,空石微一颔首,连眼色都不必使,梁盛时便知自己正确理解了他试图传达的信息。冲着这份默契,下回白芷上山看他时,梁盛时会让她给空石开张体面的柜票,不只能还了他那五两酒钱,还能延续和巩固道人的忠诚。
有件事他一定得先学起来,不怕师兄折腾,就怕乱教一气,后患无穷。
“我想学经脉穴道。”他诚恳地说:“我从小读书比较慢,五天能学会么?”
少女沉吟了好一阵——或许是犹豫——道:“没有五天,掐头去尾就剩三天而已。我记得我花了三天才背起来,我也不喜欢读书。”
她是那种下定决心就不啰唆的类型,俐落转身,径自迈步前行,以伏玉的个子必须小幅跑步才能跟上。这小短腿怎能走得这般快?“我们最好赶紧开始,时间有限。”
梁盛时本以为会到书斋之类的地方,但蓁蓁走进的小院更像寝居,她推开门的瞬间,他便明白猜测无误,这股香香的味道果然是女孩子的房间才有,跟她身上那股酸酸甜甜的青涩幽香极似,只是浓缩了起码有三倍之多。
房内的摆饰相较于白芷或翠沅的房间,朴素得不堪闻问。东洲没有无嘴猫或美乐蒂之类,一看就是女生喜欢的布偶装饰,她们更常用颜色妆点布置:婢女会在一两处使用彩锦,如吊帘或绣枕,身份更高的白芷则更缤纷、色彩更多,妆点的面积范围更大。
但蓁蓁连花都没插上一朵,屏风绣墩等女用家生的配色也很老成,说是老太太的房间也毫无扞格,对着门的那面设有书桌书柜,其上整整齐齐摆放着经书卷轴,墙上悬著两柄短剑,看不出半点青春期的痕迹。
桌上笔砚尚未收拾,青花瓷的小水缸里贮着浅灰色的洗笔水,黄铜镇纸下压着的吸墨便笺写着几行字,像是随手起的草稿,他瞄到“苏师姊钧鉴”几个字,会过意来:“原来连马凝光要给那位苏静珂的信,都是蓁蓁写的,约莫午饭时就在干这个。”徒弟做到这份上,师父可也太省事了。
蓁蓁不动声色将吸墨纸揉作一团,扔进桌底的字纸篓里,挪开笔砚,指挥他搬来绣墩,两人并肩落座,少女取出一只织锦裱糊的精致卷轴,正色道:
“这是我百花镜庐嫡传的经脉详图,名叫澡雪图,十二正经、奇经八脉,以及经脉所行的穴道等,图中画得十分详尽,很容易懂。师祖婆婆说,这图乃本门开基祖师浮幻仙子传落,虽经后人描摹过无数次,但祖师的精神仍在,学习时必须心无旁鹜,莫生杂念,以免对浮幻祖师不敬。你记好了。”
梁盛时道:“那我是不是应该对这卷轴拜一拜?当是拜浮幻祖师她老人家。”
他本是嘴贱讲干话,蓁蓁却一愣,道:“那……你拜就好,我是镜庐之人,平日经常参拜,看图的时候应该不用……就不用拜。”明显没反应过来,但毕竟得端著小老师的架子,不能让学生问倒了,只好顺着他的话说。
她这种时候特别可爱,明明手足无措、还非要维持一本正经的模样,要不是担心人设崩塌,实在很难忍住逗弄她的冲动。梁盛时干咳两声,整肃仪容,朝织锦卷轴端手抵额,拜了三拜。蓁蓁满意点头:“这样应该可以了。”不会以后就纳入正式流程了吧?
少女摊开澡雪图,轮到梁盛时一愣,下巴差点“匡啷!”掉桌上。
迥异于裱糊的华丽金线刺绣,里头泛黄的纸张是有年代感的,难怪蓁蓁小心翼翼。图上四角盖着大小不一的朱印,感觉像是故宫博物院里被印章Boy aka 乾隆蹂躏过的书画名帖;以细墨线描绘的人形十分精致,经脉是青绿二色线,穴位以红点标注,果然十分易懂。问题只有一个。
图中人眉清目秀,杏眼朱唇,曲线宛然,居然是赤裸的女体。
非惟双乳,连大腿并拢处的Y字线都描绘得腴润性感,更别提侧面图的峰壑起伏,尖翘的乳头和贴肋的乳袋折子纤毫毕现,绝对是顶级春宫画的等级。
想想似乎也合理:少林寺的十八铜人全是裸体兄贵,只收女徒的百花镜庐,教材以女体呈现,岂非是理所当然?起码不用画出小鸡鸡,奶子阴户谁还没有了?
“这是膻中穴,是任脉行经的穴位,任脉是奇经八脉之一,位于身体正面。”少女目不斜视,指着人形双乳间。“这是鹰窗穴,属于足阳明胃经;这是天溪穴,属于足太阴脾经;这是乳根穴,也是足阳明胃经……”环着人形的左乳指了一圈。
她想直球对决。把最尴尬的部分在一开始就径行披露,毋须拉扯,徒增暧昧模糊的空间。若伏玉表现出魂不守舍、甚至不甚安分的登徒子模样,那也不必教了,到此为止。
少女之前如此犹豫,就是在思考这些吧?
对她为救男童所下的决心,梁盛时暗暗佩服。虽说蓁蓁想帮的该是未被夺舍前的伏玉,但社畜青年佩服之余,也不禁有些感激,连忙收拾心神,边专心听讲,边生吞活剥似的记忆背诵。
穴位名虽多是两字,但冷僻者不少,且命名的逻辑极为混乱。
像乳头中央叫“乳中穴”听着还行,乳房上方叫“屋翳穴”是什么鬼?倒不如叫凹呜穴算了,反正男人看到奶子就会发出凹呜的狼嚎声,这不好记多了?
梁盛时听着听着,连图上千娇百媚的女体都索然无味了起来,满心烦躁,想起从前是怎么背单字的,向少女讨了纸笔,每个穴位的名称写上十遍,果然大幅改善听东忘西的绝望处境。
拥有伏玉认知的梁盛时,对自己的毛笔小楷如此端正秀丽一事,差点又惊掉了下巴。
这当然是“得到(伏玉)对世界的认知”的外挂所致,梁盛时是在预期到会如此发展的情况下才做的决断,然而实际目睹时仍大受震撼。它就像是某种前世的肌肉记忆,这技能几乎就刻在DNA里,他却对它一无所知。
“你字挺好看。”
蓁蓁凑近端详,浏海几乎搔着他面颊,鲜果般怡人的幽香漫入鼻腔,带了股若有似无的温郁乳甜,像睡前捧著热好的牛奶,很容易想像是来自哪个快挤爆襟口的部位,嗅得少年心中一荡,不由得面颊发烧。
这样的情境让他想起小学段考的前一天,约心仪的女同学到家里温书,就算心儿怦怦跳,还是会担心考不好被老师打手心,多少还是会认真念书的。抱持着暧昧羞喜的单纯与天真,也就这会儿了。
换作国高中生,肯定先干了再说,再没有这种令人泛起姨母笑的纯情时刻。
“这字怎么念?”
他指著图卷一隅假装不懂,也不知装给谁看。或许是心底祟动的高中生?“是医生的医么?我瞧着也不像。”
“念‘亿’,阴翳的翳。”
蓁蓁接过笔杆,左手尾指随意勾发至耳后,及肩短发全倾向一侧,伏案书写。
她端坐时腰背极挺,属于很好看的仪态,与坐没坐相的马某人完全不同,只有写字时会忍不住前倾,有点半趴半靠,动作特别孩子气,完全呼应她“我不喜欢读书”的自谓。当然也可能是胸部搁桌上,负担较轻的缘故,挺著两只满储的酪浆袋子太辛苦了。
“来,我写大些,你照着写几遍。这个穴道叫‘屋翳穴’,属足阳明胃经,位与紫宫平——”
梁盛时假装听讲,边以余光打量她挺翘的鼻梁、毋须绘黛的浓密弯月眉,还有专心起来比平常更噘的肉嘟嘟小嘴,不禁微笑起来。
◇ ◇ ◇
蓁蓁老师除了给他上国文课、习字课、健康教育课之外,还负责体育课。
翌日清早,天还未濛濛亮,梁盛时尚在榻上做着俯卧撑,颜婆便来叩门,让他洗脸穿衣,领到厅前遍铺青砖的稻埕上。
少女换上俗称“短打”,衣长过臀、尚不及膝的束袖短上衣,靛青面料绀青衣带,黑裤白靴,整个人看起来格外精神。
长度仅至小腿一半的短袎靴是绫纹白锦的靿筒,底衲甚厚,十分结实,虽刷洗得十分干净,看得出并不是新的,折痕交错的靿筒使用频繁,也符合少女认真的个性。
短打的裤子十分宽松,便于踢腿跳跃,与寻常女装讲求合身的纱裤不同。尽管裤管肥大,她个头又娇小,被靴短裤长一衬,少女上下身比例还是很不错的,梁盛时腹诽她的“小短腿”一词委实堪议,未必便是事实。
“青帝观也好,紫星观也罢,与我百花镜庐一样,入门练的都是灵谷剑。”
蓁蓁老师居然给他写了板书,大厅的深灰檐阶上以石灰一类,写满拳头大小的字,白粉间还留有露水蜡泪的痕迹,怕不是熬夜写就。
“我观海天门的【灵谷剑法】源流甚多,有三十六式、七十二式,甚至有号称诸版全包的一百零八式,无论哪个版本,一律以单剑起手,双剑收式,并无刀法鞭法等掺杂其中。”
灵谷剑竟是双剑法,这也是原著中未曾提及的部分,梁盛时只记得它老被戏称为健身体操,是没人练、烂大街的基础功夫。但顶尖高手如魏王存、鹤着衣等反璞归真,到后头全在钻研灵谷剑,合于“大道至简”的精神,绝非泛泛。
“我虽是镜庐嫡传,却不懂使鞭,师祖婆婆只让我练灵谷剑法,应该是我资质不够。”等一下小妹妹,让葛格来告诉你宇宙的真相,梁盛时在心中冷笑。
如此看来,蓁老师除了后台奇硬,能在镜庐祖坛山下自己拥有一间别墅,贯彻单人囚室、单人病房的超VIP规格,连资质也高人一等,不但武功是檀栾师太亲自传授,教给她的还是逼格绝高的反璞归真之法——同样的道理,鱼休同直到二十年后才能领悟,终究还是传了储之沁鞭索一脉的七言绝式“玉梢金翅引龙媒”,小师叔的面板上限就锁死在那儿。
——你到底是什么来路啊,小短腿?这么神秘,啧啧。
“我学的灵谷剑是卅六式的版本,但光要记住所有招式变化,没三两个月是办不到的,我特别挑出基础的十二字诀,你先当澡雪图一般背起来,以后有时间再慢慢练习。”
点、刺、撩、击,崩、挑、绞、劈,错、剪、云、洗……居然有押韵,不错不错。
除了这十二个基本动作,剑因与其他兵器不同,有背有刃,刃又成双,攻击面繁多,光是持剑之手便有里、外、顺、逆、阴、阳之分,阴阳又分老阴、老阳、少阴、少阳、中阴、中阳六型,剖析起来比经脉穴道图恐怖十倍不止,听得人头晕脑胀,难怪蓁老师要熬夜写板书。
但少女果然是不读书界的大前辈,理解梁盛时的崩溃,不无同情地安慰他:
“还有更简单的。你只要记住六个动作就行,看好了。”
她擎出那对短剑,平举朝前,一顺一逆,讲解何谓开合、何谓相对,如何交叉平行,如何对称横竖;以旋转与绞花构成的滚球式怎么施展,双剑何以分主从,目视的“主”,与取敌中线的“主”又该如何取舍等,再在这个基础之上,示范了双撩、双刺、双劈、双剪、绞花、轮转六个基础动作。
梁盛时在原来的世界里,拿过最长的开锋武器是西瓜刀,刃长顶天就是三十厘米。
当面对长度逾四十五厘米、两面开锋,尖端锋锐的剑器,且是左右各持一柄,梁盛时才明白何以运使兵器的第一原则是“别砍死自己”,因为真的很容易就会发生。
双手分持的武器,非如想像中那样,一手负责砍或刺敌人(通常是惯用手),另一手负责挡架。这个想当然耳的模式,其实极端考验协调性,同时严重违反身体直觉:我们在面对攻击时通常都是双手去抓握对方,出拳则是左右轮流,绝非齐齐掼出。
给这样的双手再添上一对周身开锋的致命武器的下场,往往是先捅死自己。
梁盛时连用慢动作都觉心惊肉跳,差点就被剑刃一抹的惊险场面层出不穷,始知“双剑平行”这种反直觉的要求,何以是基础中的基础。
像经典黄暴美剧“斯巴达克斯”(Spartacus)系列里,高卢角斗士甘尼克斯帅气转剑的打法全是屁,是好莱坞武术指导的想像,绝非双刃剑的正确操作,而是仿自双刀甚至双棍来的。
蓁蓁让他试了几轮,深刻体会双剑的危险后,才在前臂间绑了个类似工字架的辅具,维持双臂的平行。结实的竹架看得出年悠月久,但保存良好,少女特别缠上布疋加大尺寸,才堪堪绑上个头不高的伏玉臂间,可见她当初使用时年纪更小。
直到用午膳之前,他俩练了近一个时辰,蓁蓁严格地控制当中的休息时间,体感上跟健身房的个人教练指导差不多,疲劳的累积跟舒缓张弛有度,二十一世纪地球的运动科学与之相较,简直没有文明优势可言,可说是非常专业。
虽不是她自己下场,蓁蓁也是一身暴汗,下颔鼻尖都挂着豆大的汗珠。
以东海道这时节还算凉爽的天气,她的体质可说极为易汗,交叠的衣襟虽无半分裸露,却被汗水渗染出鲜明的倒三角形,乳沟几欲浮出;胁下的汗渍更是直接贴印出乳袋的形状,要是料子再薄些,指不定会被夹入乳下。
梁盛时可万万没想到,能比奶子更要命的,居然是腿。
短打的裤子虽然宽大,但一轮运动下来两条腿全是汗,薄薄的黑棉汲水贴肤,牛乳色的雪肌顿时透了出来,是能瞧得非常清楚的的程度,偏又随着她拧腰跨腿,不住改变粘贴的部位,时腿时臀,介于若隐若现和雪肤浮露间,让人硬爆。
现在梁盛时知道了,她真不是小短腿。
少女其实有双结实浑圆、比例甚佳的腿子,不是名模纤细的筷子腿,而是匀称细腻、肌肉练得恰到好处的,健康性感的美腿。
他实在想看看她的裸足,还有足胫,忍不住幻想它们是什么模样,午饭吃得异常安静,或还有些失神。
蓁蓁已提前预告过,下午到傍晚这段时间要为他讲解步法——六个基础动作是有搭配的身法和走位的,使完刚好能绕中心的木桩一圈,反过来也能应对周围的敌人,让他务必好好午睡,不要累积疲劳。
有鉴于晚上还有经脉穴道的背诵和验收,梁盛时把握难得的独处时刻运行【玉椟玄策功】,把今日份的先天之气该缠的缠,该散的散,顺便代谢掉上午堆积的大量乳酸,完功后神清气爽,连汗湿的里外衣衫都被真气蒸干,抖落盐粒若干,就跟刚晒完太阳一样干燥舒适。
这可是张无忌或耿大炮才会的招数,林北随便用,谁敢说我不是主角命!
算算时间差不多了,梁盛时赶紧到小院去找蓁蓁,还未钻进洞门,隔墙便听得房内传来少女的哀告声:“不要……啊……婆婆,太、太紧了啦!疼……轻点……好难受……”以泫然欲泣的娇嗓,说着绝对会被黄标的类十八禁对白,给他的冲击还是可爱大于性感。
喂,光天化日之下,不要讲出这种让人误会的台词啊!
“这还不够紧,还再紧些!”颜婆继续操著强攻S带点虐的反派声口,就差没口桀口桀口桀了。“我见姓伏的小鬼那双贼眼,就没离开过姑娘的硕果!真真岂有此理!姑娘若不想缠紧些,让婆子戳瞎他便了!”
且慢。是我吗?我看看奶子怎么了——本该这么想才对,梁盛时却突然心虚起来,脸颊胀得滚热,贴壁驻足,唯恐被主仆二人发现。
“别……干嘛呀,又没什么,你怎知他是看……看我那个……我瞧他挺认真学的,婆婆别乱说。”他没想过老气横秋的蓁老师也是会娇嗔的,这种反应感觉上更适合她那残念系的师父马凝光。
“要不看他年纪小,早赶他出去了!小小年纪,心术不正!”
少女又安抚了几句,突然噗哧一笑,颜婆听着有些不满。“姑娘笑什么?”
“婆婆,哪有人说什么‘硕果’啦,我又不是树。”马脸老妇安静一霎,再开口时声音明显带着笑,梁盛时几能想像她那张皱脸想笑又不甘心、或许还憋著几许爱怜横溢的复杂表情。
“我家姑娘本就是细枝结硕果呀,谁教那死小鬼看了去?气死我了。”
少女笑道:“婆婆,都怪你说这些莫名其妙的,害我胡思乱想起来,要再静静心才能教人啦。你让我坐会儿。”
她年纪再小,毕竟是主人,这话既是让颜婆退下的意思,也是申明此一节毋须再议,马脸老妇只得依言退下。
梁盛时暗叫不好:“糟糕!可别让她发现了。”转头赫见马凝光就蹲在身畔,好奇凑近:“你做什么?该不会……是想偷瞧我家蓁蓁罢?原来你欢喜她呀。”呵呵几声,明显是在说笑。
转出洞门的马脸老妇可不这么想。
而且梁盛时完全无法理解,为什么走出小姐院中的仆妇,身后会拖着那根狼牙棒似的巨大捣衣棍。带这玩意替小姐裹胸是不是弄错了什么?
你这人设根本是寂静岭化了吧,有你这么不讲武德的么?
颜婆瞬间变脸,狂暴化的高大妇人“呼!”抡起捣衣棍,迅雷不及掩耳地扫向瞠目结舌的梁盛时,其势竟不下于空石施展的【不留行剑】!
——干你老师,为什么连她家佣人都是这种级数的高手!
第十三章 Get down to brass tacks 切她中路
乌影呼啸著贴颅扫过,梁盛时的眼睛和耳朵根本来不及反应,差不多是心头一动的同时,身体本能伏低,捣衣棍便已擦著脑后的发毛抡中墙壁,“轰!”留下个车轮大小的蛛裂凹陷,碎屑四向喷溅!
着地滚开之后,才感觉到丹田内气轮缠转,省悟方才那“心头一动”的异样,或许就是小说里所谓的“真气感应”,是内力感应杀气或危机,自行驱动身体应变的机制;书中前期,屡次救了大炮的碧火神功.先天真气感应,大概就是这样的东西。
然而意识一旦主导身体,真气感应开关就自动关闭,面对颜婆的第二、第三记抡扫,梁盛时靠的是弹地即起、不假思索的蚁人级强化体能,避得惊险万状,大部分的时间里都是四肢着地,猴儿似的翻滚。
“……颜婆,住手!”危急之间,依稀听得蓁蓁的声音由内而外,仓皇赶至。
马脸妇人面孔狰狞,野兽般呲开的黄牙瘪嘴间白沫飞溅,瞳孔缩小,眼睛像覆了层灰翳,白多于黑,疯狂挥舞的木棍无人能近,不住贴著棍势翻腾滚跃的男童从未真正脱出攻击半径,险象环生。
老妇对少主的呼唤充耳不闻,一生气起来仿佛理性全失,执拗地追杀梁盛时,但他越避越险还有个关键的原因——
马凝光。
瑟缩在墙底的女郎俏脸白惨,瞠目结舌,第一击遗留的蛛网状墙裂,距她千娇百媚的小脑袋瓜尚不盈尺,只差一点便是血染白墙的下场。她并腿斜坐,浑身颤如摇筛,娇躯僵直,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,遑论应变。
梁盛时已尽力将战团往另一侧带开,只可惜效果有限,在外围焦急游走的蓁蓁又无法闯入救人。更糟的是:梁盛时在某次滚跃之后,赫然发现自己竟挡在马凝光身前,这意味着他闪开的话,直接遭殃的便是马师叔。
(……完了!)
捣衣棍挟风扫至,梁盛时交叉双肘护住腰腹,迎着风压狞恶的棍势,劲力透体轰入!
梁盛时气血翻涌,直觉下一秒便能感觉臂骨碎裂的剧痛,突然腹间一跳,像有什么血筋鼓起的异感,【玉椟玄策功】的心诀已然自行发动,入体的巨力如被针尖戳破的气球,呼啸著逸入四肢百骸,连物理冲击都被化消一空,看着就像颜婆以捣衣棍将男童身子挑起,旋即又被他的体重压落,老妇身子一矮,巨硕的钝物几欲脱手。
散。足厥阴肝经。
转天元之气为内力的最强经脉,在散字诀的化散效果上同样出类拔萃,虽是仓促运行,连物理的打击力也能一并化消,感觉就像被打了一拳似,肘臂隐隐生疼,却不致痛到眼前一白、丧失行动能力的程度,简直没法再挑剔了。
玉椟玄策功……不,我愿称你为“玄策神功”!碧火神功算什么?不过是约炮工具,也就渣男爱练!我大玄策神功才是永远滴神!
在场三人为之一愣,但狂战士化的颜婆不幸最先恢复过来,再度抡起捣衣棍。
梁盛时劲运双掌,试图化消,岂料被迎面一轰,掌底酸麻难当,像给万斤巨槌打了个暴击,要不是散字诀啥都没吸到的瞬间,及时发动了缠字诀,该脱臼的差点便全脱臼了。他意识到足厥阴肝经以外的化解效力不足,不及散出,方才是运气好给扫中肚子,才有那般奇效,忍痛扑上前去,一把抱住捣衣棍,以腹紧抵,往死里运行散字诀!
颜婆连人带棍高高举起,旋扫抡砸,轰得周遭走石飞沙,却怎么也甩不脱梁盛时,只觉手中分量迅速变沉,重如铜钟,渐渐举之不动,所用每分气力宛若泥牛入海,又似被人丝丝抽出,连腰背都酸到快要挺不直。
马脸老妇神迷无智,全凭本能行事,一声厉吼,把捣衣棍往地上摔,十指箕张扑向男童!
没了头顶上狂舞的木棒,贴身肉搏反而更难闪避,梁盛时滚没两下就被抓住,胡乱出拳蹬腿,与颜婆厮打间缠字诀若非发之不动,便是存想内力总不成功,十有八九成了软趴趴的王八拳,跟泼妇扭打没两样,蓁蓁想拉开颜婆也全无效果。
混战之间,颜婆的背心“砰!”挨了一记,透体而来的沉雄内劲,被梁盛时及时以散字诀化消,身上一轻,老妇嘶吼著起身,未及反扑,来人便飞脚踢了她个跟斗,五指如钳单臂探出,扣她的臂膀一拖一扭,反折于后,膝顶其背,边冲蓁蓁叫道:“还不快上?”居然是空石。
少女双掌一合,分按妇人耳后,小手离肌肤尚有分许,并未紧贴,周围原本沾粘的湿发倏然逆扬,仿佛被吹风机吹开,不用想也知是内力所致。
脑袋是至关重要处,她不敢以掌按实,估计还是怕伤了颜婆。
眸中白多于黑、如野兽般呲牙嘶咆的老妇人全无好转的迹象,蓁蓁小脸胀红,豆大汗珠爬满雪肌,显已用尽全力;而只使单臂的空石唇面皆白,逐渐制不住人,袍角正滴著鲜血,明显是背创迸裂,随时可能脱力昏厥。
蓁蓁正自运功,无法开口说话,空石勉力扬声:“师……师侄!你……你徒弟不成啦,快使……使【揭谛心诀】!”语末硬生生咬住一声闷哼,点落地面的乌红益浓,渐渐汇成小洼。
梁盛时当机立断,扑至马凝光身前,“啪!”反手一掴。女郎如梦初醒,梁盛时急揪她道:“师叔……快些!【揭谛心诀】!”一拖之下却丝纹未动。
马凝光娇小的身子似有千钧之重,连强化过的蚁人级臂力都拎不起。女郎嚅嗫道:“我……腿软……”呜的一声便欲哭出,梁盛时嗅到鲜烈的血肉气息,带一丝若有似无的淡淡腥臊,温湿无预警漫至靴底,敢情是马凝光失禁了?
他没空细瞧,身后老妇的咆哮越发狂肆,似将挣脱,福至心灵,揪著女郎的衣襟问:“【揭谛心诀】功行何脉?”
马凝光一脸茫然,冲口便答:“足……足太阳膀胱经,起于睛明,止于至阴,左右各行腧穴六十有七,会神庭、头临泣,而交于承光、通天、百会——”稀里糊涂一路背诵下去。
——我学过。
这巧合不啻天启,换作别条经脉,指不定连穴位都得蒙。偏偏足太阳膀胱经正是昨日蓁蓁才讲解过,他从少女落手的位置,判断若非曲鬓穴,便是头窍阴,而两者皆属足太阳膀胱经,果然一举中的。
梁盛时舍下女郎,奔至蓁蓁身后,缠转气轮丝丝抽出,聚气掌底,抵住少女脊椎两侧的心俞穴,用尽一切气力节制,将真气缓缓度入她体内,行的同样是足太阳膀胱经。
蓁蓁精神一振,仿佛在行将溃败之际,忽得百万大军驰援,双掌距离一拉开,颜婆的叫喊声却明显由威吓逞凶转为哀告,颈部以上似被看不见的架子锁住提高,虚悬在两只小手间,飞转的眼球如进入快速动眼期,浑身一松,就这么瘫倒于地,拖得空石跪倒在血泊中。
“得……加……加钱……”在道人失去意识前,梁盛时依稀听见他反复叨念,唯恐男童漏听。
这场突如其来的大乱斗,最终以四人倒下作收。
背创破裂的空石自不消说,颜婆被【揭谛心诀】放倒后,直到翌日的午间,才又出现在众人面前,仍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僵尸脸,仿佛不记得曾对男童出手;要说是装蒜,怕不是妥妥的影后级别,难以令人信服。
蓁蓁纵得梁盛时之助,其实也已拼到油尽灯枯的关头,得手后精神一松,倒地不起,堪堪被梁盛时抱住。
他先把蓁蓁抱回院里,褪了鞋袜,置于锦榻盖上薄被,然后再将空石背回柴房裹创。老妇人他是绝不敢近的,只得请庄人帮忙抬回寝居,最后才轮到马凝光。
身高比徒弟矮些的马师叔,是不折不扣的肉弹小只马,不知是不是恢复意识的缘故,横抱着居然十分轻盈,不复方才尸体般的异样沉重。
她的房间在庄园另一头,被公主抱似令她羞不可抑,全程双手掩面,透出指缝的雪靥羞红如朱霞,连颈根耳垂都是彤艳艳的酥腻娇红。
梁盛时双手横抱佳人,马凝光沃腴的绵股抵著右臂,股心就在臂下。她裙底自是湿得一塌糊涂,怪的是梁盛时并未嗅到尿骚味,且手感特别湿滑黏腻,不像尿水所浸,而是某种稠如稀蜜的体液——
他当然知道是什么。
只是万万想不到,在命悬一线的当儿,身为半个出家人的马师叔居然不是吓到漏尿,而是直接潮吹,这是什么被虐狂体质?设定浓度过高了啊!
“师叔,你还在尿耶,要不要先带你去茅房?”梁盛时逗她。
马凝光心虚极了,虽然伏玉还是个小男孩儿,但适才二话不说赏她一巴掌的决绝狠辣,与这会儿横抱着自己从容迈步,且能边走边说,游刃有余,实在是太有男子气概。
女郎只觉晕陶陶的,尽管已并紧了腿根,腿心子里始终温腻不绝,既不能坦承是春心荡漾,又不能顺着他的话头承认是尿。边走边尿成何体统?
“才、才不是尿……你……你别乱说……”出口的气音悠断,听着竟似呻吟一般,马凝光脸更红了,不敢与他目光相触。
“是么?”伏玉歪著头似有些疑惑,忽将她的膝腿抱高,吓得马凝光“呀”的一声惊呼起来,却是男童凑近闻嗅。“真的耶,一点都不臭,好好闻。既不是尿,那是……汗么?师叔的汗,好香啊。”
马凝光羞得快晕过去,要命的是蜜缝里分泌更甚,黏腻的爱液顺着腿根淌至臀底菊门,饶以她沁蜜之稠,也足足浸透里外两层裙布,贴著男童腹间的肌肤腻滑一片,不用想也知已渗过伏玉的衣布。
想到自己的爱液沾到了他身上,两人隔着湿透的裙裤厮磨著,她又湿得更厉害了,忽听“搭”的一声黏腻液响,在无人的僻静廊庑间听得再清楚不过,至于是什么点滴落地,自也不必多问。
(她……未免也太湿了。)
梁盛时忍不住惊叹,须尽力抱高些,才不至让昂起的肉棒顶到她的屁股——毕竟是“天真无邪的小男孩”人设,让他肆无忌惮地大吃女郎豆腐,不致令她生疑。裤裆里有根发育过度的冲天巨阳,绝对会祸及这份珍贵的特权,不可不慎。
马凝光腿软到无法自行站立,遑论行走,最后还是由梁盛时抱她进房,放落榻上。
为免女郎窥见下半身的丑态,他没敢多待,便匆匆告辞;闭起门牖时,锦榻放落的纱帐间已漏出一丝呜咽酥吟,马凝光没等男童走远,便迫不及待自渎起来,这时间怕连裙子都不及脱,虽然以其浸透的程度也没必要就是。
梁盛时庆幸自己走得快,要在听见的当下他人还在房里,绝对二话不说回头办了她,天塌下来也阻止不了。
这或许就是刀皇提过的内媚之体吧?他心想。
看来H书的设定,在这个无比真实的世界里,竟也是存在的,就不知自己有无福份体验一把“狐窟葬”之类的名器了。
梁盛时在洞门外,就著院内悠悠断断的呻吟打了一枪,才舍得离开。直到他走时,马师叔似乎还未消停,不知第几度唤得柔肠百转,动魄惊心,那淫冶中带着羞意、放荡却不俗丽的娇嗓,几乎让他以为就是和许代一样的“吐心媚”。
所幸蓁蓁在晚膳之前便恢复了精神。少女似觉有责任向他细说分明,毕竟颜婆是莫名其妙袭击了男童,偏又是伏玉的赞功让老妇恢复原样,蓁蓁起身后先看了其余三人的状况,才唤人请来伏玉。
“婆婆从前受恶人所害,失去了重要的亲人。”蓁蓁说得委婉,谨慎地斟酌字词。“她把我当女儿般疼爱,一想到有人觊觎我,就会忍不住生气。师父千不该万不该就是说‘偷瞧’什么的,害婆婆失去理智,突然发狂……你别怪她。”
“我真没有偷瞧。”梁盛时赌誓。“我是去喊你练功而已。”
蓁蓁噗哧一声,微笑道:“是也不能说。婆婆要打死你的。”两人你看看我、我看看你的,神色古怪,冷不防地齐齐笑出。
片刻梁盛时一定神,收敛形容,正色道:“你这么说,我便明白了,不会同婆婆计较的,谢谢你告诉我。人总有不便告人之事,其中未必有害人之心,就只是不方便而已。”暗示她玄策神功一事,还请不要追问。
况且空石亦知有【揭谛心诀】,料想是明白内情的,其后若要探究,便不问蓁蓁,找他也是条路。
少女玲珑心窍,一点就通,点头道:
“江湖上有许多顶尖高手,年轻时多有奇遇,机缘巧合习得一身高明内功。但师祖婆婆说,那都是空中楼阁,是老天爷设下的考验,若是志得意满,未将根基补实,青云路也成断魂梯,因此折去的少年奇才,未必少于功成名就者。”
梁盛时一凛:“这檀栾师太当真睿智,难怪她不当鞭索一脉之主,把这烫手山芋扔给了鱼休同,宁可云游四海去。”
而这场来得莫名的颜婆生死斗,对梁盛时来说至关重要。在水崖上旁观的三场战斗,让他对高武和低武孰轻孰重,有了不同于以往看书时的观点,但到底不比亲身体验来得深刻。他也把这当作是天启。
原作中未曾提及的玄策神功,无论本来是什么层级的武学,遇上穿越者自带的天元之气,就是妥妥的顶级功法——这点从他不过才练了两天,便已具备碧火神功的“先天感应”、“发在意先”、“真气护体”等犯规的被动技能雏型便可知悉。
其效率之高,甚至超过与明栈雪双修的耿炮,还没有心魔关的致命缺陷,简直过分到极点。
梁盛时注意到玄策神功的护体气劲和散字诀发动,是完全不冲突的,此节可说是使他免于被颜婆一棒打死的最大功臣,让伏玉这只椟不致被打出馅来。在【妖刀记】中他从没看过类似的描述,感觉散字诀再练下去,说不定哪天就能整出个低配版的残拳来,“捡到宝”三字都不足以说尽他此际的感激涕零。
但即使一身神技,在实战中他就是个净出王八拳的战五渣,少数击中颜婆的招数,还是在街头斗殴里学的。换句话说,没有相应的战斗训练,身负高明内功也就这样了,就算能发出元气玉、乌龟波,吴慕情水准的轻功便可轻易闪过,你能发个不停么?
——战斗是专业。
像段誉那种人设,在东洲全无活路。
高武只有对上实力悬殊的对手,才能产生魔法般的神奇碾压效果;既已是碾压了,用不用魔法有啥区别?可见内功再强,偏离实战就是纯摆设。先天感应、发在意先和真气护体叠加起来,都无法使他压胜发狂的老太婆,遑论水崖上的黑衣人。
高武是外挂,但决定胜负的一向都是扎实的基本训练,在任何运动里都一样。
他必须从基础学习战斗技巧,以成为专业人士为目标。若非如此,无法在东洲武林中生存下来。
“你愿不愿意……继续教我武功?”他放低了姿态。连天门收不收他都无从确认的现在,少女是除空石之外,梁盛时所剩不多的选择。空石不会拒绝钱,但某些时候只认钱的人,未必能与之推心置腹;梁盛时自己在原来的世界那会儿,有时也是这种人。
然而,站在蓁蓁的立场,这个请求即使被她断然拒绝,似也合情合理。毕竟他与颜婆有逼命的过节,嘴上说不介意,谁能担保男童长成了少年、青年,将来武功大成之日,不会回头来报这条老鼠冤?
“你保证用心学、用心练的话,”少女似笑非笑道:“我就教你。我最不喜欢半途而废,也讨厌不肯下功夫的人,练武虽辛苦,但也有有趣的地方。”
梁盛时欣喜若狂,用力点头。“我一定用心习练!姑娘放心好了。”
蓁蓁月眉微蹙,似乎不喜欢“姑娘”这个称呼,梁盛时见机极快,笑道:“虽说此前我们是相识的,可惜我不记得啦,趁这个机会重新认识下也好。你好,我叫伏玉,家住在离此不远的野际园,今年十四,父母双亡,不记得有什么亲戚。”说着伸出右手。
少女被逗得忍俊不住,噗哧掩口。她似乎并不常笑,笑起来总有种青涩陌生、连自己都不太习惯的感觉,然而上排两只小虎牙特别明显的洁白贝齿,将少女的笑容衬得格外灿烂,印象中梁盛时好像没看过盐脸和甜脸的切换能如此极端的女孩,完全是可甜可盐。但连盐脸的蓁蓁他也可以。
生长在东洲的少女对握手感到十分困惑,“这是我家乡的礼节,”梁盛时解释道:“握过了手,我们就是朋友了。”
“……我记得你家好像在附近。”蓁蓁忍着笑白了他一眼。“就连你这种年纪的小鬼,也想着要摸女孩子的手么?”
梁盛时百口莫辩,简直比窦娥还冤。我们这种老色胚没有在捏手的好吗?就算不能本番插入,也是看奶看腿看屁股啊!碰个手就能高潮的,还不赶紧去排早泄门诊?
少女被他欲说无从的样子逗得乐不可支,忍不住摸了摸微红的苹果脸颊,喃喃道:“笑得好酸……我今天也笑太多了。”神色忽黯,但也就是一霎间,旋又恢复成平常那张淡漠正经的盐脸,伸手握住男童之手,掌心温软,滑若敷粉,触感妙不可言,连老色胚都为之一荡。
她却没察觉他的飘飘然,一脸认真地说:
“我叫何蓁蓁,家住泉壤城郊的洪泽津,不过搬来蕙风居很多年了,可说是在这儿长大的,也算是半个本地人。从今以后,我们就是朋友啦。”
◇ ◇ ◇
何蓁蓁说到做到。不但当晚的习字+人体解剖课照常实施,翌日天还没亮就来敲他的房门,比梁盛时预定起床做腹卷、俯卧撑的时间早得多。
他是真被她拖下床更衣漱洗的,何蓁蓁全程紧迫盯人,毫不避嫌,不知是把他当成毛都还没长齐的小鬼,浑无防备,还是在她心里有个非常严格的训练时间表,唯恐稍有耽搁,完全不给他钻回被窝的机会。
短短三天,无论如何加班加点,时间毕竟有限。
梁盛时在补教名师何某人的严格督促下,也只堪堪学完了澡雪图,将经脉穴道囫囵吞枣地死记硬嗑下来,并粗略地顺过一轮卅六式版本的灵谷剑法,连宣称“学会”都有难度,遑论学成。但收获最多的,竟是双剑基础六动的练习,这点倒是始料未及。
除了强制双臂平行的工字架外,基础六动的辅具超乎他想像得多:
形如纺轮,用来练习“绞花”和“轮转”的木制大车轮;原理和外型都极度近似健身房里的划船机,装上双剑用以练习“双剪”的支撑架……无不令自诩来自更高文明的社畜青年叹为观止。
基础六动加辅具的练习,近于重量训练,是让身体习惯格斗的前置作业。
据蓁蓁说,这些辅具都是檀栾师太——也就是她口中的“师祖婆婆”——传授她剑法时所用,马凝光师姊妹当初入门时,也是同一套训练法,这甚至不是百花镜庐的独门秘方,不仅天门练武惯用辅具,武林各家外门功夫也有类似的练法。
梁盛时不得不感叹:或许地球文明并没有他想的那样高维,至少在运动科学和格斗击技的训练上,东洲可能走在更前端。想靠军体拳称霸东洲的穿越者们,必然有着极凄惨的下场。
何蓁蓁不只指导他运用辅具自主训练,两人还手持裹了厚厚的牛皮、在皮革和硬木芯间填充了棉花之类的伪剑,每日早、中、晚各进行一次对打练习。每回体感差不多半小时,以对打五分钟、休息五分钟的区间拆成三组;若练的是“双撩”,梁盛时全程便以双撩攻击或防御,蓁蓁的喂招会稳定地提升速度和强度,然后要求他在过程中维持打击精度、姿势,乃至呼吸等,标准严格却很合理。
这半小时不但能激出爆发力,到最后甚至还能逼出持续力,当下很累很想死,会有吸不进空气、肺部快爆炸的痛苦之感,但打完只觉得非常过瘾,到最后甚至有种跃跃欲试之感,像是某种挑战。
“……这样的练习,之后会换成裹皮革的木剑、不裹皮革的木剑、无锋铁剑,最后才是实剑。我知道有的宗门于实剑,还有分开三成锋、七成锋的,但百花镜庐不会特别这样做。”蓁蓁说。
“你要让自己习惯出手,习惯面对武器,然后习惯受伤。在实剑阶段被扎个几下是必须的,敌人可不会因此而收手。”
东洲没有“动态视力”和“抗冲击训练”的说法,但意思是一样的。
从前看【妖刀记】之时,想像对着石壁刻图或秘笈悟练神功的画面,对照实际的练武过程只能说天差地远。他练架子的时间远少于重训和对打,在身体条件——包括力量、速度和反射本能——达标前,招式的意义不大。
时间转瞬即逝,终于来到青帝观的醮典圆功之日。
蕙风居众人昨晚斋戒沐浴,今儿特别起了个大早,马凝光与何蓁蓁换上女冠用的得罗法袍,但伏玉的新衣不及置办,颜婆只得让人到附近镇集买了套道士袍冠,修改合身,以免失了姑娘和仙姑的脸面。
三人乘马车至前山,真鹄山贵为当今天下道门之首望,逼格拉满,入山处修著一座宏伟的汉白玉牌楼,居间横匾上所刻之字,每个几乎有一人多高,字体方正对称,压迫感极强,仰望时颇能感受自身之渺小,如沧海一粟,不足道哉。
梁盛时猜测那是方篆,依稀能看出左边数来的第三个字是“翼”,其余不知写的是什么。
“是‘垂天翼海’。”何蓁蓁小声对他说。“意指道门之威,如北冥之鲲鹏,其背不知有几千里长,张开翅膀一飞冲天时,翼若垂天之云,足以覆海。师祖婆婆说,这个翼字瞧着也像是‘德’,是云来祖师告诫后世之人,习武修道莫忘德。”
马凝光心情极佳,沿路哼著小曲儿,托腮眺望着车帘外,偶尔向她搭话,也答得神思不属,牛头不对马嘴。不知是不是那天在她小院洞门外的后遗症所致,梁盛时老觉嗅到一丝若有似无的淫蜜骚气,非得努力同何蓁蓁聊天,转移注意力,才不致出丑露乖。
从这几日与少女闲聊,可拼凑得知:这个时点的观海天门各脉,似有“跨辈收徒”的流行,如蓁蓁同马凝光只差六岁,实际指导她练武的,是云游四海偶尔才回的檀栾师太,但她却是寄在马凝光名下,喊其实是师姊的人一声“师父”,真正的师父反成了“师祖婆婆”。
此非孤例,据说当今天门的代掌教龙跨海,与其师灵石真人皆承教于前前代的“吞”字辈。
龙跨海实乃前前代紫星观主吞鲵子的关门弟子,吞鲵子心知若将大位传给这个幼徒,不啻揠苗助长,莫说问鼎掌教,怕在刀脉内便难服众,此后风波不断,无日无之,于是想出“隔代传位”的办法。他将刀脉宗主之位交予师侄灵石的条件,就是要灵石立誓,日后必传位于龙跨海。
这样看来,灵石真人收龙跨海为徒,大概就像某种履约保证吧?梁盛时想。
真鹄山的山道修得十分平缓易行,不愧是香火鼎盛的道门丛林,拾级逾百后来到一处宽阔的广场,居然到处都是肩舆,舆夫们三五成群或坐或卧,有专门向香客搭话的闲汉上前攀谈,中介生意。
今日因是青帝观的醮典圆功,门人早已安排妥适,见马凝光三人到来,便引去专用的肩舆处。肩舆是张连背椅两侧穿着长杆,由舆夫一前一后扛将起来,一路摇上山去。
梁盛时见青帝观门人的服色,果与李怨麟、吴慕情如出一辙,有些引起创伤记忆了,所幸青帝观并不遥远,一路上马、何二人的肩舆就在身畔,略感安慰,很快就抵达目的地。
青帝观做为【妖刀记】第一部中观海天门的正派象征,出了鹤着衣、胡彦之等深受读者喜爱的角色,原本以为是非常宏伟壮阔、气势磅礡的巍峨殿堂,其实就是很普通的老建筑,除了“很大”跟“很旧”,实在挤不出更体面的描述,难怪被马凝光嫌得没半点好。
正殿前的广场搭起“ㄇ”字型的三座彩棚,每座约可容纳百人之谱。
三人被引到左边那座——梁盛时现在知道这叫下首了,就是票价最低廉的经济舱——连海景第一排都坐不了,直接被带到最后一排,待在经济舱的贫民区里,不知是不是女子身份所致。
末排一人起身迎至,一身黑绸道袍绣著银线,与其说是精悍,倒不如说高雅中透著锋锐,以车子来比喻就是又飒又美的保时捷法拉利,涂上军规迷彩也不会变成悍马车,但没人敢质疑它的性能。
青年看着年纪比马凝光略大,梁盛时觉得他应该有二十五六岁,然而行走间的沉稳从容给人更成熟的印象,说是保养甚佳的三十代亦无不可。
“小侄见过师叔、师妹。”连声音都好听。梁盛时想像中的“小琴魔”秋霜色或许就该是这种长相和音质,是同为男性都很难生出恶感的类型。
何蓁蓁不太想和他说话,微一颔首便转开目光。这厮是紫星观的人——梁盛时会过意来,而且必定是龙跨海的身边人。少女对身外一切都保持着淡漠的盐脸,唯有对龙跨海有非常直白无隐的厌恶。
果然马凝光俏脸微红,笑啐道:“去去去!什么‘师叔’?你年纪比我还大,故意叫老了这是?”
黑袍青年笑道:“礼法如此,小侄也莫可奈何。这位……应该就是苏师叔提过的伏玉伏师弟了罢?我叫田寇恩,家师乃天门代理掌教、刀脉魁首、紫星观的龙观主,名号上跨下海。伏师弟的遭遇苏师叔已向家师禀明,真是辛苦你啦。”
(……果然是龙跨海的亲信。)
田寇恩合宜又不失殷勤地招呼三人入座,以他身为龙跨海的大弟子、紫星观首席大师兄的地位,便未坐到右侧上首那一棚,起码也该被安排在下首处的前排摇滚区,事实上也不断有青帝观之人来延请移座,似乎对这位田师兄坚持待在贫民区甚感困扰。
田寇恩不厌其烦表示:观主命他在此陪伴伏师弟,师命不可违,态度温和却毫不动摇。
马凝光的那个苏师姊显然是个厉害人物,一出马说事,龙跨海就专案立项了,安排伏玉成为紫星观记名弟子,并遣座下弟子中身份最高、人望最佳的大师兄田寇恩陪同,欲在醮典圆功后接见,直接把这件麻烦事处理掉,效率高得惊人。
田寇恩清楚伏玉的状况,告诉他除学武之外,还有学医、学文、修道炼丹等选项,就算什么都不做也无妨。他上山不是来吃苦的,“紫星观记名弟子”的身份是为了保护伏玉和野际园,在非离罪手引发的骚动平息前,发挥吓阻凶手的效果。
连续杀人魔现在要下手的话,可得想一想,野际园伏家不再只是一头待宰的肥羊,无力反抗,而是与观海天门、和代掌教龙跨海连在一起,关系紧密。折了二者的面子到底划不划算,恐怕是个需要仔细衡量的问题。
“……你在这儿瞎混什么?”前排一人冷冷开口。
田寇恩一反先前的从容,闻声即起,垂手恭敬道:“回师叔的话,观主特命我在此照看伏师弟——”那人没等他说完,森然打断道:“你没见诸脉的头面人物都到了么?观主何在?青帝观的大典,专等我紫星观的观主而误了时辰,传出去能听么?还不快去找人!”
马凝光小声嘀咕道:“青帝观的程师兄也还没到啊!”娇躯微缩进椅中,仿佛这样就能不被发现。
那人冷冷一睨,重哼道:“马师妹真是好眼力。那你可发现贵庐的苏观主也没在台上么?还愣在这儿做甚?”
马凝光“呜”的一声差点哭出来,委委曲曲地便要站起,却被蓁蓁拉回。少女领着伏玉起身,朝那人行了一礼,正色道:“鹿师叔好。我同师父、伏师弟一起上的山,与苏师伯并非一道。况且来者是客,不宜在观中乱闯,相信青帝观的师伯、师叔和师兄们自有区处,我等还是静候为好。”
那人看了她一眼,欲说还休,一迳冷笑,丹凤眼乜向一旁的梁盛时,阴恻恻说道:“你就是伏良泽的儿子?”
梁盛时眸光一与他对上,惊觉此人眼中黑多于白……不!该说几乎全是瞳仁,不见半点余白,既黝深又湿润,给人某种时不时“唰唰!”急转两圈似的无机质错觉,仿佛被什么克系名物附身,总之就极不正常。
他的年纪只比田寇恩大些,差不多是三十代前中段,身材瘦削,肌肤白惨,身上的黑绸得罗法袍绣满金银五彩的糸线,华贵到已经有些俗艳感了,外头居然还披着一件活像阵羽织的鹿皮袍子——后来梁盛时才知道那叫鹿霓衣——这品味算是直接拔管了,没法儿治疗。
一抹灵光掠过脑海,社畜青年蓦地头皮发麻,鸡皮疙瘩掉满地。
(干!他是鹿别驾……“剑府登临”鹿别驾!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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